第6章 毕业式(2)
回到学校以后,耿帅发现自己开始了思念。同车的三个小时,在记忆里像棉花糖一样,可以拉长,拉长,扯出甜甜的丝丝蔓蔓。没有谁能控制住情窦初开的人,耿帅自己不能,学院的规定也不能。
耿帅在天气晴好的一天下午踏上了学院一条僻静的花园小路,桂花清香在阳光烘烤下发酵成麻醉剂,灌注到他充满爱情的心灵里。到了一丛拐角的月季花后面,他忍不住伸手摸出秘密使用了大半年的诺基亚手机来,给那个身在远方的、“亚麻布一样”的女孩子打电话。是的,他们只是在火车上偶然遇到的——偶然,也许是必然,谁知道呢?上帝创造年轻的生命又让他们跑来跑去,就是要让两个合适的人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相遇。在秋天的陆军指挥学院里,未来的军官耿帅满怀对命运的感激之情,召唤着某个遥远的女孩。
只是,他的召唤没能选择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当一个面带威严表情的白头盔出现在他眼前时,他也没有意识到命运其实是喜欢开玩笑的。白头盔什么也没说,只把一只戴了白手套的大手摊到他面前——这动作准确诠释了“学员禁止使用手机”的严厉规定。
白头盔。白手套。正在播放女孩清脆笑声的手机。桂花清香与秋爽的阳光。这些音符组成了一首爱情绝唱。当时正值学院“严打”(作风纪律整顿)时期,那只倒霉的手机被没收之后牵连了一大片人。它的通信录里挤挤挨挨满是不安分的学员名字,领导不费吹灰之力就将21队私藏手机的家伙一网打尽。“地下组织”被摧毁后很长一段时间,耿帅都在同学的埋怨声中抬不起头,更令他伤心的是,到期末他领回被收缴的手机后,再打那个号码,居然听到一个男声的“喂”——女孩新交的男朋友。耿帅摁掉手机,抹去了那个火车女孩的联系方式,从此再也没能与她坐上同一列火车。
但他一直固执地认定,这段只剩下摇摇晃晃的笑脸、哐啷哐啷车轮声的短暂情缘是他的初恋。
而断送他宝贵初恋的,是该死的纠察。
二
“加强防御了,双岗巡逻,”周宇站在窗口,两拳空心卷起,做成望远镜放在眼前,以司令员亲临前线的气派观察着楼下,“妈的,一帮胆小鬼!”
每年到这个时候,警卫营都会提高警惕——提防躁动不安的毕业队学员。
而在学员们看来,打纠察应该算是最缺乏个性的毕业式了,但它因彰显勇气而成为长盛不衰的高级选项——它几乎超越了毕业式本身的纪念范畴,升级为陆军指挥学院的传统习俗。
没有上过军校的人永远不会知道学员与纠察之间的恩恩怨怨。要一一细说起来,简直就是关于一个学院江湖、两大武林门派的一部冗长演义。纠察的形象通过历届学员的口口相传,早已被塑造成黑社会打手、地主的狗腿子之类令人憎恶的得势人物,在学员宿舍入睡前的闲聊中,他们只是被嘲弄、被挖苦的对象,但在宿舍以外的公共场所,人人都会小心谨慎,以防被他们抓住把柄。他们是不折不扣的大反派、极具挑战性的假想敌。
耿帅刚来军校时并不十分了解那些在大热天也戴着白头盔、白手套的家伙是干什么的,只觉得他们在校园里四处逡巡的神气有如皇家卫队。
“别惹他们,”伍世国用老气横秋的口吻告诫他,“从理论上说,他们是连院长都可以‘纠’的——如果他老人家忘了戴军帽在园子里乱窜的话。”
他们“从理论上来说”所具有的全部权力是部队条令赋予的。条令上关于这点写得很坚决也很煽情:“卫兵神圣不可侵犯。”这些权力繁冗琐碎,像一张细密的网从头到脚地罩下来,管着你的方方面面,包括每一根毛细血管:从你的头发合不合规定的长度到帽徽、领花的安装位置,从走路的仪态标准到出入大门的合法手续。想想吧,一个十八九岁、嫩得发慌的小子,就因为白头盔上刷了“纠察”两个字,就可以对头发花白的将军颐指气使,这是多么荒唐的事情!
不过,“从理论上来说”的事情,在“事实上”往往不是那样的。也就是说,纠察们虽然都做出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但他们个个都是肉体凡胎,精着呢。哪个纠察敢去纠院长呢?或者纠头发过长的机关干事?哪怕只是新来的教公共英语的年轻教员,你纠着试试看?——倒是可以逞一时之快,可凡事都有“后来”呢,得罪了干部、教员,后患无穷啊!所以,纠来纠去,纠察们主要还是针对学员的。
“连兵都不如啊!”学员们扼腕叹息。
21队与纠察素有渊源。当21队刚刚迈入毕业队的行列时,学员队领导就连续五次在大小会上给“某些有情绪的人”敲了警钟。很多年以后,一定会有21队的后辈用无比羡慕的口吻宣讲:“当年,曾经有个本队的老大哥,把纠察好好地收拾了一顿……”
那个“老大哥”就是伍世国。大一那年,他带着一个班的学员去学院后山参加了一次惨烈的义务劳动(修筑山路),一身泥灰地回来。经受高强度劳动之后的学员一脸疲惫,走在路上就不那么精神抖擞,铁锹、铁铲之类的东倒西歪架在各人的肩膀上。迎面过来一个纠察,伍世国极尽努力地提醒大家:“注意一下,精神面貌拿出来!”
小队伍条件有限地调整了一下,但还是离纠察同志的要求相去甚远。纠察用视察仪仗队的眼光犀利地扫描过去,严厉地问,你们是哪个队的?伍世国喊了“立定”,一脸的和气生财,说:“同志,我们刚刚从山上下来,修了一天的路了。”
纠察不为所动地板着脸说:“那也不能成为军容不整的理由!”
学员们就来气了,本来劳动了一天都累得不行,还受这么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兵训斥。有人在队伍里嘟囔了一句:“个屌兵!”
这句轻得不值一提的话却成了大事件的导火索,纠察被点着了,坚决要“纠”这个班,要求他们报告身份,伍世国怎么说好话对方也不听,于是伍世国也毛了——冲突是怎么发生的,谁第一个动手推了一把,谁又更重地回敬了一下,都有多个叙述版本,总之是打起来了。
纠察没想到学员会动手,真动手,他是吃亏的——十二对一,那十二个还全是“练家子”。他立刻启动应急预案,抓起哨子猛吹一气,尖厉的哨声带着身陷绝境的危机感呼唤援军,这让学员队伍有了片刻慌乱,对下一步的战场态势失去了判断力。伍世国在这时展现出非凡的领导气魄,他随后做出了一个令人难忘的举动——大手一挥,气壮山河地喊道:
“你们撤!我掩护!”
学员们轰地解散,撒腿就跑,纠察正要追上去,伍世国登地拦住,一把将他推倒在地。这时,在附近巡逻的另一个纠察寻声而来,他显然低估了伍世国的军事素质,居然扑上去想把这肇事者缉拿归案。挖过七个月土石方的伍世国没有客气,抬腿冲着这家伙当胸一踹,也不瞅一眼死活,趁着对方还没缓过劲来,一溜烟地跑了。
事情闹大了。那天晚上,警卫营教导员带着两个挨打的纠察找到了学员队,极其愤怒地要求他们交出肇事者。那教导员像揭发地主恶行的小佃农,痛苦不堪地不停控诉:“简直无法无天了!把人都伤成什么样了!”然后作为证据,他大大掀开一个涉事纠察的军装与背心,在那委屈的、袒露的皮肤上,胸口处赫然显露出一个肉红色的大脚印!
眼看着会大大地闹一场,结果很搞笑:居然没有查出肉脚印的制造者。学员队把整个队的学员都紧急集合起来,让警卫营的认人,两个纠察一个个地排查,也没能揪出伍世国。事实上伍世国根本没有参加集合,他的一个死党是22队的,替他去集合并在点名时高声答“到”。学员们对此团结一致地严守秘密,而学员队领导也睁只眼闭只眼,根本不愿彻查,警卫营的人只好灰溜溜地回去了。有人开玩笑说:“应该像拿着水晶鞋寻找灰姑娘一样,用那个胸口脚印当底样,让全队的每只脚都去比试一下啊!”
这事总算是过去了。之后的一段时间,伍世国在校园里都偷偷摸摸的,躲着纠察走路,而他的盛名在好几届学员队伍里如日中天。
耿帅却一直对这件事保持着某种距离感。在他看来,事情弄成了事件,他是有份儿的——他就是在队列中说“个屌兵”的那个。但诡异就在于——从来没有人提到这点!
当然,他在其中起的作用并不好,无非是个闯祸的小毛头——哪怕有人责怪他两句也行,至少也算是正常的。结果没有。所有人只是热烈地回忆当时纠察的粗暴与后来的狼狈,歌颂伍世国挺身而出的英勇豪迈,还自嘲跑得像兔子一样。没有人说这事是耿帅引起的,他那句粗话多少也是情绪的宣泄——他代表大家宣泄出来了——却没人记得他!这种集体失忆就好像无形的审判,判定耿帅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不可以享受到平等的、被重视的权利。
“我选32号,”周宇还在“观察哨”上,继续陶醉在攻击想象中,“就拿他下手!我需要两个策应,一个负责把他引入埋伏圈,我可以趁其不备实施伏击,速战速决,另一个负责掩护我撤退——就以救护为名把他拦住。”
周宇踌躇满志地把“有没有愿意跟我干”的眼光抛向四周,宿舍里的金刚们懒懒散散的,谁也没有搭理他。就算这样,他也没有把一点余光投向耿帅。
“不稀罕!”耿帅心里说。固然是不稀罕,但这是两回事。他的愤怒在于:周宇根本没有给予他拒绝的机会。
三
在认识小雅之前,耿帅还认识了一个“范冰冰”。
他没有告诉其他人她的真名(事实上他自己很快也忘记了),就叫她“范冰冰”——这是一切漂亮女孩的代名词,不信你用这名字跟任何一个过路的女孩打招呼,她会嗔怒,会噘嘴,会假装不屑一顾,但她绝不会真正生气。
大二下学期,学院与一所地方综合大学搞了一次联欢会。这类活动不多,蠢蠢欲动的军校生们都抓住有限的机会“杀出一条血路”,争取能给女大学生们留下深刻印象,最好能收获一两个手机号码。节目演出在这种原始驱动下圆满成功。而耿帅却是剑走偏锋的——他根本没上场表演,只是作为保障人员试个音箱、调下灯光之类的,跑腿打杂,却在给演员们送矿泉水时,见缝插针地和女主持人搭上了话。
女孩是播音主持专业的,有着专业要求的靓丽外表与甜美长相。那时她正坐在后台的椅子上,不耐烦地等待一个努力制造笑点的相声节目快点结束。耿帅及时出现,送上矿泉水时附赠了一张名片:“有事儿您说话。”女孩接过来看时眼睛瞪大了——是张纯净水门店的正规名片,名字上方印着“专业送水、随时随地”的服务口号。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耿帅冷静地说:“翻过来。”
翻过来的空白面,才是手写体的名字与电话。女孩精致地笑起来。“你真逗!”她嗔怪地说。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再细看,女孩又好奇地问:“咦,还有姓耳的?”原来“耿”字左右两部分很艺术地拉得老远。耿帅又冷静地说:“名字好记,名如其人;就是姓得普通了点,所以造型比较个性。”女孩咯咯咯地笑起来,像清晨树枝上洒下的一串露珠。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耿帅这次把女孩的手机号码存了三个地方:一是手机,二是日记本,三是脑子。
与“范冰冰”的认识迅速提升了耿帅在21队的热门度,虽然没有人看好这段交往的前景。耿帅和她保持了两个月的电话联系后,决定把关系往前推进一步。他们应该正式约会了,他认为。
周末外出的时间很有限,耿帅做了合理分配,他先到银行取款机取了一笔现金,那是必不可少的活动经费;然后到花店,把各种花的含义做了一次普查,谨慎地选择了粉色的玫瑰(紫红的显俗气,因为太彻底地像玫瑰),让店主扎了精致的、小小的一束——一大捧的那种夸张的求偶方式,是没文化的暴发户才用的。到目前为止耿帅对自己是满意的,他拥有成年人应有的成熟思维,清楚步骤又注重细节。
在“范冰冰”选定的冰淇淋店里等了半个小时,她到了。精巧的微笑。细致的韩式妆容。头发新做过,染得很有层次的波浪卷,一浪浪拍打着左侧脸颊,而右边的头发别到了耳后。
面对她的盛妆出席,耿帅惊喜到略略不安的地步——几乎是自惭形秽。“范冰冰”大大方方地坐下,服务员还没走近,她便轻车熟路地点了份“泰坦尼克”,又向耿帅建议他应该要份“心花怒放”。
“泰坦尼克”是很隆重的一份,底下是巧克力蛋糕做的船,船上在水果装点下,两个鲜艳的冰淇淋球相亲相爱地偎依在一起。
“除了冰淇淋,你还喜欢什么?”耿帅微微笑着问。他得加快相互了解的步伐。
女孩舀起一勺放进嘴里,轻轻抿了抿果冻般的红唇,可以想象冰淇淋正在优雅地化掉。她眨着眼睛想了想,好像在努力要使耿帅明白什么。她开始从头发说起。新做的这个发型,别看简简单单、胡乱蓬松着像是起床后没梳头,其实是发型师精心设计过的,用的是种外国牌子的药水,所以做下来花了点钱,打九折,860块。接下来是脸——脸当然是重中之重了,对它的保养对于女生来说应该是不惜血本的,从柔肤水、精华液、润肤乳、隔离霜到遮瑕膏、粉底液、粉饼,这还只算是最基础的“底妆”,后面要用的眉粉、眼影、腮红、修颜粉、唇膏等等才算是“彩妆”,这里面,不同的东西要用不同国家的牌子,因为大牌们是很专业的,往往只能在某种产品上拔尖,全部都买同一个牌子是会被人笑话老土的。
“你知道化妆的最高境界吗?”她凑近耿帅让他检视自己的面庞,“就是别人看不出你化了妆,但实际上你已经把自己完全改造过了。”
耿帅盯着她认真研究了片刻,认定她确实达到这个境界了。他之前真的不知道她化了妆。
还没有说到精心侍弄的、描上花的指甲和随身挎着的、与她已有亲昵之态的名牌皮包,耿帅的心就已经随着冰淇淋在一点点融化了。“范冰冰”上上下下这一身包装,不说上万也接近八九千了,她化的哪里是彩妆,穿的哪里是时装,根本都是货币盔甲,构成一道警卫森严的铜墙铁壁,生冷地拒绝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军校生。
这可不是他想要的效果。
年轻的军校生一直沉默地注视着“泰坦尼克”,慢慢体会着那种毁灭感。最后他踌躇着是不是应该打断她,因为自己两小时的外出时间已经快到了,她却主动站了起来,抱歉地说中午有个约会,就不多聊了。这身豪华的行头原来另有所向,冰淇淋之约只是个小小的餐前动员。
服务生来结帐,用平板的声调汇报:“四百三十六。”在耿帅听来这声音有着尖利而微妙的讽刺——他刚刚从银行卡里取了五百块钱。
道别是中规中矩、带着点绅士风度的——军校生向冰淇淋女孩欠了欠身,两人彬彬有礼地点点头,互道再见。
不会再见了。
耿帅一直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在收假时间到来之前赶到了学院门口。他回头望了一眼热闹的都市,眼神却一派空旷。他看到失败感像一条巨大的尾巴,紧紧长在了自己身上。
四
耿帅选的19号。
这和周宇选的32号固然不同,但耿帅觉得自己务必在周宇之前动手。若周宇在先,他的毕业式轰动效应更大不说,还会让警卫营加大防御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