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佛光初现(4)
本传云:“沙门僧佑……等八百余人咨受什旨。”又据诸经序文所记述,则译《大品》时,集五百余人。译《法华》时集二千余人。译《思益》时亦集二千余人。译《维摩》时集千二百余人。而《唐僧传》卷三《波颇传》亦称“什门三千”,虽或稍涉铺张,然其门下之盛,盖可推见。理的开展,以优婆塞支谦为首功。谦旧名越,字恭明,本月支人,其大父以汉灵帝世率种人数百归化,故为中国人焉。谦十三岁学梵书,通六国语,孙权时避地归吴,译《维摩诘》《首楞严》《法句》《本起》等二十七经,其文最流便晓畅,然喜杂采老庄理解以入佛典,在译界中实自为风气。吾固尝言之矣。江淮间人好谈玄,自西汉时已见端,及晋南渡,而斯风大畅,盖以中原才慧之民,入江左清淑之地,发挥固有之地方思想,而蜕化之以外来之名理,“中国的佛教”,实自兹发育,而支谦则最足为其初期之代表也。
有一现象宜特别注意者,则东晋宋齐梁约二百余年间,北地多高僧,而南地多名居士也。此其间,江左僧侣,欲求能媲美北方之道安、法显、智严、宝云、法勇辈者,虽一无有,慧远、慧睿辈,皆北产也。而居士中之有功大教者乃辈出。夫支谦则固一居士矣,其尤着者,若与慧远手创莲社之彭城刘程之,若注《安般经》之会稽谢敷,若着《喻道论》之会稽孙绰,若以三礼大家而归心净土之南昌雷次宗,若着《神不灭论》之南阳宗炳,若对宋文帝问而护法有功之庐江何尚之,及其子何点、何胤,若着《持达性论》之琅琊颜延之,若再治南本《涅盘》之阳夏谢灵运,若难张融《门论》之汝南周颙,若创造雕刻艺术之会稽戴逵,若作《灭惑论》之东莞刘勰,若作《心王铭》为禅宗开祖之义乌傅翕,若注《法华经》之南阳刘虬,若驳顾欢《夷夏论》之摄山明休烈,皆于佛教所造至深而所裨至大,然而皆在家白衣也。除弘教外,其文学及他种事业,皆僧睿着《思益梵天所问经序》云:“恭明前译,颇丽其辞,颇述其旨,是使宏标乖于谬文,至味淡于华艳。”道安着《摩诃钵罗若波罗蜜钞经序》云:“叉罗、支越,斫凿之巧者也。巧则巧矣,惧窍成而混沌终矣。”(《出三藏集记》卷八引)观此可知支谦流之译风。足以传于后。若是者,求诸北地,亦虽一无有也(?)。最奇特者,佐梁元帝翦除凶逆之荆删居士陆法和,拥军数万,开府数州,然自幼至老,严守戒律,其部曲皆呼为弟子也。其余为王导、庾亮、周顗、谢鲲、桓彝、王蒙、谢安、郗超、王羲之、王坦之、王恭、王谧、范汪、殷顗、王珣、王珉、许询、习凿齿、陶潜辈,或执政有声,或高文擅誉,然皆与佛教有甚深之因缘。至如齐竟陵王萧子良,梁昭明太子萧统,皆以帝王胤胄,覃精教理,斐然有所述作。若梁武帝之舍身临讲,又众所共知矣。要之,此二百余年间南朝之佛教,殆已成“社会化”——为上流士夫思潮之中心,其势力乃在缁徒上,而其发展方向,全属名理的,其宗教色彩乃甚淡,故仪式的出家,反不甚以为重也。其所为相率趋于此途者,则亦政治上、社会上种种环境有以促之。刘遗民(即程之)答慧远云:“晋室无磐石之固,物情有累卵之危,吾何为哉?”(《居士传》本传)此语可代表当时士大夫之心理,盖贤智之士,本已浸淫于老庄之虚无思想,而所遭值之时势,又常迫之使有托而逃,其闻此极高尚幽邃之出世的教义,不自知其移我情,有固然也。然因此与印度之原始佛教,已生根本之差违。消极的精神,遂为我佛教界之主要原素矣。
南朝僧侣第一人,端推慧远。远,固北人(雁门楼烦人,欲姓贾),为道安大弟子。生于晋成帝咸和八年,卒于晋安帝义熙十二年(西纪三三三——四一六)。其卒年即法显归自印度之年也。彼其一生,略与东晋相终始。安分遣弟子弘法四方,远遂渡江而南,与其徒四十余人偕,初所举诸居士之事迹及着述,参看清彭际清《居士传》、梁僧佑《弘明集》、唐道宣《广弘明集》,及《晋书》《宋书》《南齐书》《梁书》南史各本传。止江陵,欲诣罗浮。过庐山,乐其幽静,栖焉。历史上有名之东林寺,其遗迹也。远宅庐三十余年,未尝出山一步。而东林为佛界中心,殆与长安之逍遥园中分天下,宰辅若王谧、刘裕,方镇若桓伊、陶侃、殷仲堪,篡贼若桓玄,海盗若卢循,咸入山或赍书致敬,远悉以平等相视。晋安帝过山下,或讽远迎谒,远称疾不行,帝手书问讯焉。罗什在秦,译《大智度论》成,秦主姚兴,亲致远书,乞作序为重(序今存见《出三藏集记》卷十一)。其为南北物望所宗,类如此。远未堂一为权贵屈,然并非厌事绝俗,遇法门重要问题发生,常以积极的精神赴之。初庾冰欲强沙门致敬王者,朝臣多反对,乃寝。桓玄辅政,重提前议,远贻书责玄,更着《沙门不敬王者论》五篇,发挥释尊平等精神,促僧侣人格上之自觉,玄敬惮,卒从其议。罗什甫入关,远即致书通好,尽遣其高第弟子往就学。什译《十诵律》,因暗诵人死,中辍,远物色他人,介绍之续其业。什门排摈觉贤,远为和解。凡此之类,足见其对外活动不厌不倦。远遣弟子法领、法净留学印度,大获梵本,其遐举益在法显之先也。远在庐山置般若台译经,实私立译场之创始者。远集同志百二十三人结白莲社,修念佛三昧,为此方净土宗之初祖。综经其一生事业,不让乃师道安,而南部开宗之功,抑艰瘁矣。
吾前文曾有“什门排摈觉贤”一语,觉贤非他,即创译《华严》之人也。兹事于吾国大乘思潮之分派,有绝大消息,今宜稍详述之。读者当已熟知佛灭后印度之佛教,常为空有两宗对峙之形势矣。又知大乘之空有两宗,以龙树、世亲为代表矣。(看第一篇第三章)又知鸠摩罗什为远此文见《弘明集》,藏中亦有单本。龙树空宗之嫡传矣,而觉贤盖即介绍世亲有宗入中国之第一人也。觉贤梵名为佛驮跋陀罗,迦维罗卫人,与释尊同族属,学于罽宾,似尝隶萨波多部。师佛大先,精于禅法。 智严西行求法,归时礼请东来。以姚秦时至长安,正罗什万流似镜之时也。贤初见什,即不餍其望,“秦太子泓欲闻贤说法,乃要命群僧集论东宫,什与贤数番往复。什问曰:‘法云何空?’答曰:‘众微成色,色无自性,故唯色常空。’又问:‘既以极微破色空,复云何破一微?’答曰:‘群师或破析一微,我意谓不尔。’又问:‘微是常耶?’答曰:‘以一微故众微空,以众微故一微空。’时宝云译出此语,不解其意,道俗咸谓贤之所计,微尘是常。余日,长安学僧复请更释,贤曰:‘夫法不自生,缘会故生。缘一微故有众微,微无自性,则为空矣。宁可言不破一微,常而不空乎?’……”(《梁高僧传》卷二本传)观此问答,便知什、贤两人学说,其出发点确有不同,什盖偏于消极的、玄想的,贤则偏于积极的、科学的也。以什公之大慧虚怀,自不至于无净中起诤想,然其门下主奴之见,固所不免。什受姚兴所馈伎女,“自尔以来,不住僧坊,别立廨舍,供给丰盈。”(什本传语)贤笃修净业,戒律谨严,同为外国大师,未免相形见绌。又当时诸僧“往来宫阙,盛修人事,惟贤守静,不与众同……四方乐靖者,并闻风而至。”(贤本传语)似此众浊独清,理宜见嫉,什门老宿僧佑、道恒辈,乃借薄物细故,横相排摈,几兴大狱(其排贤口实不值征引,读者欲知,可看本传。)本传云:
《出三藏记集》中之萨婆多部目录,列有“长安城内齐公寺萨婆多部佛驮跋陀”,即觉贤也。据此,似贤实为“有部”中人物,彼久居罽宾,渊源亦宜接近。然案其问答语及其所传禅法,则固不能纯指为“有部”系统也。要之,“有部”教义与龙树派之空宗的大乘极相远,而与世亲派之有宗的大乘反接近,此不可不知者。佛大无者,萨婆多部目录所称第五十二相。《达摩多罗禅经》所称第四十九祖也。其人为“有部”大师,而于禅宗极有关系者。觉贤有功于佛教界,实在其传禅法,译经抑余事耳,当于禅宗章别论之。
大被谤黩,将有不测之祸,于是徒众,或藏名潜去,或逾墙夜走,半日之中,众散殆尽。
当时事情之重大,可以想见。贤遭摈,恬不为意,率弟子智严、宝云等四十余人,飘然南下。慧远特遣弟子昙邕入关,为之和解。然贤竟不复北归,与远相依于庐山。其后乃于建康道场寺创译。远弟子法领所得《华严》,今六十卷本是也。法显所得《僧祗律》,亦由贤传译。自余译述,尚十数种,华严宗风之阐播,实造端于是。然则贤之见摈南渡,抑大有造于我佛界矣。
要之,罗什以前,我佛教界殆绝无所谓派别观念,自罗什至两大小乘界线分明矣。自觉贤至而大乘中又分派焉。同时促助分化之力者,尚有昙无谶之译《涅盘》。盖《华严》之“事理无碍”,《涅盘》之“有常有我”,非直小乘家指为离经畔道,即大乘空宗派亦几掩耳却走矣。故什门高弟道生精析《涅盘》,倡“阐提成佛”之论,旋即为侪辈所摈,愤而南下。吾侪将此事与觉贤事比而观之,足想见当什门上座,大有学阀专制气象,即同门有持异义者,亦不有相容。虽然,自兹以往,佛教界遂非复空宗嫡派之所能垄断,有力之新派,句出萌达矣。
《梁高僧传》卷七《竺道生传》:“生着《佛性当有论》……等,笼罩旧说,妙有渊旨,而守文之徒,多生嫌嫉,与夺之声,纷然竞起。又六卷《泥洹》(即《涅盘》)先至京都,生剖析经理,洞入幽微,乃说一阐提人皆得成佛。于是大本未传,孤明先发,独见忤众。于是旧学以为邪说,讥愤滋甚,遂显大众,摈而遣之……(生)投迹庐山,众咸共敬服,后《涅盘》大本于至南京,果称阐提悉有佛性,与前所说合若符契。”读此可见长安旧侣之若何专制,与夫创立新说之若何忤俗,又可见远公之在庐山,实为当时佛教徒保留一自由天地也。
中国文化与印度文化
——为欢迎泰谷尔在师范大学讲演
诸君,印度诗哲泰谷尔 (泰谷尔,今译泰戈尔(1861—1941),印度诗人。1913年诗集《古檀迦利》荣获诺贝尔文学奖。1924年到中国讲学访问,梁启超给他取了一个中文名字竺震旦。——编者注)先生来了。不久便要和我们学界几万青年相见,我今天和明天两次公开讲演,要把我们欢迎他的意思先说说。
讲演之前,要先声明几句话,凡伟大人物,方面总是很多的,所谓“七色摩尼,各人有各人看法”。诸君总知道,我是好历史的人,我是对于佛教有信仰的人。俗语说的好:“三句离不了本行。”我今天所说,只是历史家或佛学家的个人感想,原不能算是忠实介绍泰谷尔,尤不能代表全国各部分人的欢迎心理,但我想一定有很多人和我同感的。
泰谷尔也曾几次到过欧洲、美国、日本,到处受很盛大的欢迎。这回到中国,恐怕是他全生涯中游历外国的最末一次了。看前天在前门车站下车时景况,我敢说,我们欢迎外宾,从来没有过这样子热烈而诚恳的。我要问问,我们是把他当一位偶像来崇拜他不是?不,不!无意识的崇拜偶像,是欧美社会最普通现象,我们却还没有这种时髦的习惯。我想,欢迎他的人,一定各有各的意义。各种意义中,也许有一部分和欧美人相同,内中却有一个特殊的意义,是因为他从我们最亲爱的兄弟之邦——印度来。 (本文发表于1924年5月3日《晨报副刊》。——编者注)
“兄弟之邦”这句话,并不是我对于来宾敷衍门面,这是历史告诉我们的。我们中国在几千年前,不能够像地中海周围各民族享有交通的天惠,我们躲在东亚一隅,和世界各文化民族不相闻问。东南大海,海岛上都是狉狉獉獉的人,——对岸的美洲,五百年前也是如此。西北是一帮一帮的犷悍蛮族,只会威吓我们,蹂躏我们,却不能帮助一点。可怜我们这点小小文化,都是我祖宗在重门深闭中铢积寸累的创造出来,所以我们文化的本质,非常之单调的,非常之保守的,也是吃了这种环境的大亏。
我们西南方却有一个极伟大的文化民族,是印度。他和我从地位上看,从性格上看,正是孪生的弟兄两个。咱们哥儿俩,在现在许多文化民族没有开始活动以前,已经对于全人类应解决的问题着实研究,已经替全人类做了许多应做的事业。印度尤其走在我们前头,他的确是我们的老哥哥,我们是他的小弟弟。最可恨上帝不做美,把一片无情的大沙漠和两重冷酷的雪山隔断我们往来,令我们几千年不得见面,一直到距今二千年前光景,我们才渐渐的知道有这么一位好哥哥在世界上头。
印度和中国什么时候开始交通呢?据他们的历史,阿育王曾派许多人到东方传佛教,也许其中有一队曾到过中国。我们的传说,秦始皇时已经有十几位印度人到过长安,被秦始皇下狱处死了。(王子年《拾遗记》说的。)始皇和阿育同时,这事也许是真,但这种半神话的故事,我们且搁在一边。我们历史家敢保证的是,基督教纪元第一个世纪,咱们哥儿俩确已开始往来。自从汉永平十年至唐贞元五年——西纪六七至七八九——约七百年间,印度大学者到中国的共二十四人,加上罽宾(即北印度之Kashmir,今译克什米尔,唐译迦湿弥罗,从前不认为印度之一部分)来的十三人,合共三十七人。此外,从葱岭东西的西域各国来者还不计。我们的先辈到印度留学者,从西晋到唐——二六五至七九〇——共一百八十七人,有姓名可考的一百〇五人。双方往来人物中最着名者,他们来的有鸠摩罗什,有佛陀跋陀罗,即觉贤,有拘那陀罗,即真谛。我们去的有法显,有玄奘,有义净。在那七八百年中间,咱们哥儿俩事实上真成一家人,保持我们极甜蜜的爱情。
诸君呵,我们近年来不是又和许多所谓“文化民族”往来吗?他们为什么来?他们为看上了我们的土地来,他们为看上了我们的钱来!他们拿染着鲜血的炮弹来做见面礼,他们拿机器——夺了他们良民职业的机器——工厂所出的货物来吸我们膏血!我们哥儿俩从前的往来却不是如此,我们为的是宇宙真理,我们为的是人类应做的事业,我们感觉着有合作的必要,我们中国人尤其感觉有受老哥哥印度人指导的必要,我们彼此都没有一毫自私自利的动机。
当我们往来最亲密的时候,可惜小兄弟年纪幼稚,不曾有多少礼物孝敬哥哥,却是老哥哥给我们那份贵重礼物,真叫我们永世不能忘记。他给我们什么呢?
一、教给我们知道有绝对的自由——脱离一切遗传习惯及时代思潮所束缚的根本心灵自由,不为物质生活奴隶的精神自由,总括一句,不是对他人的压制束缚而得解放的自由,乃是自己解放自己“得大解脱”“得大自在”“得大无畏”的绝对自由。
二、教给我们知道有绝对的爱——对于一切众生不妒、不恚、不厌、不憎、不诤的纯爱,对于愚人或恶人悲悯同情的挚爱,体认出众生和我不可分离、“冤亲平等”“物我一如”的绝对爱。
这份大礼的结晶体,就是一部《大藏经》。《大藏经》七千卷,一言以蔽之曰:“悲智双修”。教我们从智慧上求得绝对的自由,教我们从悲悯上求得绝对的爱。
这份大礼物已经够我们享用了,我们慈爱的老哥哥犹以为未足,还把许多副礼物——文学、美术……等等送给我们。
我们得着这些副礼物的方法,约有以下几个来源:
一、从西域——即葱岭内外各国间接传来。
二、印度人来中国的随带着来,如各梵僧大率都带有雕刻、绘画等物作为贡品。
三、中国人游历印度的归赆,例如《玄奘传》详记他带回来的东西,除梵夹经卷外,各种美术品都有。
四、从翻译经典上附带得来的智识和技术。
这些副礼物,屈指数来,最重要者有十二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