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宠儿(2)
因为这个原因,我们俩常被年轻美貌的英语老师请到办公室补课,可越补越差。后来我们分析过,估计是英语老师本人对我们上课的注意力造成了巨大伤害。我长大以后看过一本书,那里说古代有两国交兵,甲国派出一队裸女大跳strip tease(我英语很差,但这类词很熟),乙国军队禁不住诱惑,丢盔弃甲筋酥骨软被甲军杀了个干净。我们当时上外语课,脑细胞可能就无政府了,这是很可能出现的。
有一回,英语老师把我们叫到办公室,一人发了一张纸,要我们依据上面的中文写出对应的英文单词,布置完这些任务她就走掉了。我和猴子很快刷完卷子,然后开始交换检查。检查过程中,我发现猴子把“six”写成了“sex”,把“rope”写成了“rape”,这两个单词在整个初中阶段根本没出现过,可那时只上初一的我们刚会二十六个字母就全认识了,可见是两个下流坯子。
于是下流坯子之一吕小林就问下流坯子之二猴是不是故意这么写的,猴子坚决否认,并拿着吕小林的卷子,指出其中某处把“whole”写作“whone”。
我一见自己也是一个毛病就不好再说什么了。需要说明的是,在以后的十几年里我一直把“whole”写作“whore”,这个习惯性笔误已经融入了我的血液。有一回学校组织看电影《上甘岭》,我看完了回家当天晚上就做梦,梦见吕小林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英勇地打死不计其数的美国鬼子,然后被俘,就义前高喊口号:“我的整个生命已经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喊完之后怕美国鬼子听不懂,就翻译了一下:“my whore life has dedicated to the most beautiful thinhs in the world——fihgting for all the people’s extrication”。这句话除了“whole”那个习惯性错误之外还有不少语法错误,但比猴子那句“i will give you a little colour to see see”要好多了。
吕小林刚上初中的时候中国正流行弗洛伊德,流行到像吕小林这么大的孩子都可以熟练地把弗氏的一些术语脱口而出。于是当年轻貌美的英语老师办完事再回到办公室时就看到了两个下流坯子正在一本正经地谈论性心理学。
如果她是一个有经验的老师,只需大吼一声“干什么!”就可以结束尴尬的场面,可惜她……
我们赶快撤退,从此英语老师再也没给我们补课。
刚才我说“吕小林刚上初中的时候中国正在流行弗洛伊德”,这个说法不对,中国流行弗洛伊德的时候我还没上学,那时我的梦里常常会有一群黑色皮毛的大尾巴狼,不动也不叫,只是瞪着绿眼睛默默地看。如果我当时学了一点《梦的解析》就会知道这群狼其实就是白天在街上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身穿黑皮高夹克一脸深沉的年轻人。当时对这种人社会上有个叫法,不是骄子,是愤青。
当时社会上有很多这样的愤青,后来都消失了,大多数走向了谬误的反面真理,不再愤怒;有一小部分走向了更深的谬误,依旧愤怒,这其中就有一个当了吕小林的语文老师。不过那时他已经三十来岁了,就算是再愤怒,按当时的年龄标准来看无论如何也当不了“愤青”。但愤青和女人一样不服老,那愤怒的中年语文老师还是成天一套黑皮夹克出入校园,一般不张嘴,一张嘴就尼采、康德或者“熵”。
正是那个不说人话的愤怒的中年语文老师给我造成了一种错觉,让我以为1988年社会上还是愤青遍地,所以才说错了话:“吕小林刚上初中那会中国正流行弗洛伊德。”但我很快就发现自己说错了,因为我清楚地记得1988年的中国是流氓遍地。
80年代初,中国流行愤青那会儿,姑娘的择偶标准中很重要的一条是要学识渊博,至少要读过罗素的《西方哲学史》,这是那愤怒的中年语文老师择偶的黄金时代,可惜他错过了;然后是80年代中期,中国流行琼瑶,愤怒的中年语文老师要能在这时忘掉尼采,多讲点杜拉斯、雪莱什么的也能拣个好姑娘,可惜这个白银时代他也错过了。接下就是我说的流氓满地爬的80年代末了,这是愤怒的中年语文老师爱情的黑钱时代,谁知就是在这黑铁时代里他开始了恋爱,对象就是我们年轻貌美的英语老师。
年轻貌美的英语老师是全校未婚男士和已婚流氓的目光焦点,为什么让愤怒的中年语文老师攀上了手?事后我悄悄分析过,总结出原因可能是英语老师条件太好,吓得别人都不敢动,相比之下只有愤怒的中年语文老师比较肆无忌惮一些,于是两人便好上了。把学校里几个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年轻男老师的肠子都悔青了。
不过还没等我们升到初二,两位老师的爱情就中道崩殂了,我和猴子就是这场变故的见证人。
1988年的某一天,愤怒的中年语文老师和年轻貌美的英语老师一起看电影,晚上的八点,电影散场,两人一块压马路,不幸遇上几个流氓。愤怒的中年语文老师在流氓的淫笑中英勇地走上前去,与之展开搏斗。我不知道其他愤青的拳脚怎么样,反正我们那语文老师功夫太差,三拳两脚就被人放倒在地上一阵踩,黑皮夹克上全是土。年轻貌美的英语老师也给流氓拖走了。
就在愤怒的语文老师趴在地上哼哼,年轻貌美的英语老师披头散发口叫救命的时候,一群人就站在不远处看,没一个伸手的,我和猴子就是这群人中的两个。
后来流氓把年轻貌美的英语老师抢走了,围观的人们开始走上前来细细观察地上的人是死是活。就在大家纷纷谴责流氓的无耻行径之时,我和猴表现出了惊人的急智,我去叫了警察而他去通知了医院。
等我带着警察来到案发现场后,猴子叫的救护车已经到了。警察一边作笔录一边说要表扬我们见义勇为,等后来知道我们是被害人的学生后就再也不提这茬了,而是以一种怪怪的眼神看我们。我们比他更奇怪:不是你们要求学生和坏人斗争要讲究方法吗?
等到第二天,年轻貌美的英语老师在惨遭蹂躏后返校,全校反了天,校长不能维持秩序,只好宣布放假一天。不久后,愤怒的中年语文老师也带着人家的500cc鲜血回到了学校。
这件事儿引起了公愤,全校师生联名上书要求公安机关尽快捉拿罪犯。当时大家都把名字往一大块白布上写,我和猴子都写了,后来知道这叫媚俗。不过媚俗还是很有用的,不到两个月,罪犯归案。是个团伙,劣迹斑斑,这回栽在人民手里,八个毙了两个,无期两个,余者各有分红。法院贴布告那天围观者甚众,吕小林头一次见法院的红勾,感触颇多。
因为这件事,年轻貌美的英语老师身心受到极大伤害,请了三个月假,从此便和愤怒的中年语文老师莫名其妙地分了手,三个月假满,她嫁给了学校里一个精明能干的政治老师。愤怒的中年语文老师则命犯天煞孤星,一直单身。
我在赴非洲援建之前曾回过了一次初中母校,知道了当初年轻貌美的英语老师和精明能干的政治老师婚姻很不幸福,不到三年就离了婚。精明能干的政治老师从婚姻的围城中挣脱出来大展宏图,一年后提上了副校长,然后打入市教委,五年前又进步到了市委,前途一帆风顺,还娶了一位颇有背景的新太太,现如今在大舅子的庇佑下正是扶了羊角拼命往上飞的时候。而当初和他离婚的年轻貌美的英语老师却一直在学校拿最低的工资,奔四十岁的人了还住单身宿舍。每天和愤怒的中年语文老师低头不见抬头见也是形同陌路。
吕小林不是没良心的人,我很想帮曾经年轻貌美的英语老师一把,可惜我也没什么钱,所以一直没帮成。
初中阶段,还有一件事情要说一下,那就是我和猴子的初恋。这话说得不地道,可能有人以为我们是同性恋了,其实不是。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们的初恋情人是同一个人,那是当年我们班上的一位漂亮女生,笑起来酒窝里能盛二两酒。
如果按现在的标准来看,那女生不算很漂亮,就是在当时也有很多比她更漂亮的女孩子穿喇叭裤在街上转,不过这种女生显然不是我和猴子能力范围之内的,所以我们只有喜欢同班女生,可惜她去得早,害得我初中最后一年一直不痛快。
那个笑起来酒窝能盛二两酒的漂亮女生之死,责任有一大半在我和猴子身上。
我们上初二的时候,正是1989年。那时西风猛烈,猴子从画报上见到了一种西洋玩具名曰滑板,便想做一个。于是他从工地上偷来一块跳板和两段钢管,又从废品收购站里买来两对儿童三轮车的轮子。他把这些杂碎交给了一个当车床工的熟人,要那人帮着做一个。那车床工没见过西洋原装货,做出来的滑板是方头的。不过安了滚珠轴承,很是灵活。
在今天看来那滑板甚是拙劣,木板是长方形的不说,四个轮子奇大无比,下面还用三号铁线捆了两截无缝钢管装轴。虽然猴子曾用它帮家里拉过二百斤大米,但这车本身净重却有三十斤。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都有点像宋金交战时金兀术他们使用的铁滑车。最重要的是这东西缺少一块橡皮刹车。猴子每次用它冲坡冲到后来速度大于五米每秒时都会连滚带爬地摔在一边。就是这么个土滑板在当时却成了我们的宝贝,每天都有人排队借去玩,其中还夹着不少女生。
下面的事我就不想详细说了,大概是某天中午,我和猴子一起喜欢的那个女生借滑板上路去玩。那天正好闹游行,有一辆外地来的大货车堵得久了,为了抢时间超速驾驶,结果车毁人亡——我说的是我们的滑板和我们的女同学。
出事后猴子把那堆血糊啦叽的滑板残骸找了回来,抱着它坐了一下午,几次眼泪要往外流,见我坐在一边就憋回去了——其实他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滑板是由我手转给那女生的,要哭我也该哭。
几年后我和猴子在技校里曾经一起缅怀过我们共同的初恋情人。猴子总认为她是死于一个自制土滑板,很不值得。喝了很多酒以后,看开了一些,就觉得她是死于国产大卡车。我曾经看过《高山下的花环》,知道怎样从人的死亡中找寻深刻的意义。比方说那里有个靳开来,可以说是为偷甘蔗而死,这样就很没有意义;但也可以说是为救战友而死,这就很有意义;还可以说是为保卫祖国而死,这意义就大了。
前几年有人开辆三菱跑车从黄河上飞了过去,那时我还没怎么注意,等到后来又有个小子用摩托车想飞,我就一直在想如果我们那架土滑板还在的话用它没准也能飞过去。一想到滑板就不禁想起我的初恋女友,并展开由她的死而引发的关于死亡的系列性思索。摩托车飞黄那段日子我整天净想这个了。以至于有好几次和小眉干那事时分了心,开始发愣,然后这个敏感的女人就一脚把我踹下床去。
最后照例总结一下我们初中生活:吕小林在1988年到1991年三年内共打架n次,逃学n次,看见殴打愤青老师而袖手旁观一次,间接致死人命一条,撒谎n次,开下流玩笑n次。
值得清华学生为我们自豪的是,初中三年我和猴子作弊不足十次。因为上了初中,各种符号渐渐多起来,小学里猴子会写加减乘除小括号就完了,而初中里搞不好就会把“X”当成乘号,更有一回他愣指着我卷子上的无穷大符号提醒我说我把8写倒了。
由于这个原因,我越来越没兴趣给他抄,他也越来越没兴趣抄。最后有一天我们可以一起拍着胸脯说“我不作弊我自豪”了。而按照我们原来的观点来看,我们是越来越傻×了。这也许用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可以解释得通,但我更愿意把这二者强行统一起来:傻×的就是自豪的。同时它的逆命题:自豪的就是傻×的,也是一样成立。
四
初中毕业后,我和猴子都没有上高中,军区里把我们这些社会的弃儿送进了一所技校。猴子学的是服装设计专业,因为他算计着有朝一日能设计出名堂来就可以招集众美女于面前,然后一声令下,这些美女就开始脱衣服。这个想法显然不切实际,据我后来所了解,范思哲生前都没达到这个高度。那时我虽不知道范思哲,但我知道学服装设计是要有一定美术天赋的,而我则当众被美术老师骂过“猪脑”。
那是初中里的一节美术课,我们上工地写生,别人没画上一半我就已经画完了,老师看到在我的画下部是一堆瓦砾,瓦砾上歪倒着几台搅拌机,中间杵着火柴盒似的半幢大楼,而且是下半幢,上半幢去向不明。在本应画上半幢大楼的空白处我画了两个龙门架——放在大楼的断裂墙面上的。龙门架间又夹了个搅拌机,呈“H”字形。总而言之他看到的仿佛是一个外星人用激光切割后又恶作剧似的拼起来的怪物。于是美术老师给这幅怪物打了零分,并当众骂我猪脑。
后来我在本杂志上看见了一幅油画,画名叫《内战的预感》,和当初我的杰作如出一辙,只不过他把道具由建筑换成了人体。我一看作者叫达利,就代我的美术老师骂了一句“达利是猪脑”。骂完之后看作者简介,发现人家是大师知道自己骂错了,就又骂了三声“×××(我美术老师名)是猪脑”。两声是还我和达利的旧账,还有一声是代达利骂的。
不过即使知道了达利的画和我的一样,我还是没有什么信心搞美术。因为当初写生时,我看到的情景的确是我画上那样。老师叫我们画一幢已经竣工的楼,我听错指令,画的一旁一幢尚未封顶的,楼下的也不是瓦砾,而是砂石堆,砂石堆上歪的也不是搅拌机,而是几包水泥。房上的两个龙门架是存在的,不过是在半幢楼以后很远的地方,以我当时的角度来看,就像是两根牙签插在大立柜上,我怕老师看不清,就把牙签扩大一万倍画成了电线杆。龙门架之间的是太阳,因为被龙门架挡住了一部分,所以不太圆,在老师看来就是搅拌机。
美术老师做梦也不会想到在地球上的某个地方能看到这个景象,所以他理所当然地给了这画打了零分,这是由我们所处角度不同。当你的角度与大多数人不同时,大多数人就会给你打零分,那你就零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