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德充符(2)
译文:鲁国有个名叫叔山无趾的人,因受刑罚而失去脚趾,他用后脚跟走路拜访孔子。孔子对他说:“你太不谨慎了,才受刑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现在虽然来请教,怎么来得及挽回呢?”
叔山无趾说:“我因为不识时务,轻易支配自己的身体,才落到今天这个样子。如今我来到你这里,还保留着比脚趾更珍贵的东西,我是为了保全它才来请教你的。天无所不盖,地无所不载。我把先生看作天地,没想到先生居然这样对我!”
孔子说:“是我太浅薄了。先生不妨进来坐下,把你明白的道理跟我说说。”
叔山无趾走了。孔子对他的弟子说:“你们要努力啊。叔山无趾失去了脚趾,依然孜孜不倦地求学来弥补以前的过失,何况道德品行形态都健全的人呢!”
叔山无趾对老子说:“孔子恐怕还没达到圣人的水平吧?他为什么不停地来向你求教呢?他总是希望靠虚伪的名声美誉天下,他难道不懂得圣人都是把这些看做束缚自己的枷锁吗?”
老子说:“为什么不直接使他把死和生看成齐一,把肯定与不肯定看成齐一,从而摆脱这个精神枷锁,这样做不是更好吗?”
叔山无趾说:“这是自然给他的处罚,怎么解脱得了啊!”
原文: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袁骀它。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后应。氾而若辞,寡人丑乎,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却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也?”
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纯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不得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刖者之屦,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哀公曰:“何谓才全?”
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郤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
“何谓德不形?”
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脩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
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吾自以为至通矣。今吾闻至人之言,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其国。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译文:鲁哀公问孔子,说:“卫国有个丑八怪,名叫哀骀它。男的跟他相处,依恋着不肯离开。女人见到他,向父母请求,说:‘与其做别人的妻子,我宁可做哀骀它先生的妾,’这种女子十几个还不止。从不曾听说他提出过什么倡导,只是经常应和他人。他没有君王的权力以拯救苦难的人们,也没有足够的钱财救济那些饥饿的人们。他那副丑陋的样子,人们见了就害怕。他只是应和却不提倡,知名度没有超出卫国,但是很多男男女女都围在他的身边。他肯定有与众不同的地方。我把他召来看了看,果真相貌丑陋,空前绝后。我们交往了一个月,对他为人也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不到一年时间,我就十分信任他。国家缺少一个主持政务的官员,我就让他去做。他好像不太高兴,思考了一会儿才答应下来。我觉得不好意思,硬是把国事交给他做。没做多久,他就辞职离开了,我内心忧虑,若有所失,就好像没有人同寡人享受这个国家似的。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孔子说:“我曾经也去过楚国,赶巧看见一群猪仔在吃一只死母猪的奶水,忽然惊恐地离开母猪跑掉了。因为母猪不像以前那样看着它们了,不能和它们一样了。”
猪仔们依然爱着自己的母亲,但不是爱她的身体,而是爱她作为一个母亲的精神。战死沙场的人,没有棺木就被埋葬了,失去脚趾的人,没有理由再去珍惜曾经穿过的鞋子,都因为没有了根基。做天子的仆人,女的不剪指甲,不穿耳朵眼;将要结婚的人,停止外面的工作,不再进宫做事。这是为了让形体完美,形体完美才能使人喜欢,何况德性完美而高尚的人呢?如今哀骀它不说话也能取信于人,没什么成就而赢得别人的亲近,使别人把国事交给他,还担心他不接受,这一定是全才而德行不外露的人。”
鲁哀公问:“什么叫做全才呢?”
孔子说:“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能与不肖、诋毁与称誉,饥、渴、寒、暑,这些都是人事的变动,都是上天的安排;像斗转星移,日夜更替,靠人的能力是不能左右的。因此,它们不能打扰到我们的内心,也占据不了我们的内心世界。要使自己气定神闲,通畅而不失怡悦,使这种状态天天保持,不管遭遇什么都使它感受到春天般的温暖。这就叫做全才。”
鲁哀公又问:“什么叫做德不外露呢?”
孔子说:“静如水是静止的极点。它可以成为我们行为的准绳,内心平静如水,外物就不能撼动。所谓德,就是形成平静如水的修养。德不外露,外物自然就不能离开他了。”
有一天,鲁哀公把这番话告诉孔子的学生闵子,说:“原先我认为朝南坐着,身为天下君王,掌握国家大权而又关心百姓的死活,以为就是治国的最高境界了,如今我听到至人的这番话,觉得我实际上达不到这个水平,会轻率作出什么行为而使国家灭亡。我跟孔子不是君臣关系,只是道德相交的朋友。”
原文:闉跌支离无脤说卫灵公,灵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瓮盎大瘿说齐桓公,桓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
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约为胶,德为接,工为商。圣人不谋,恶用知?不斲,恶用胶?无丧,恶有德?不货,恶用商?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独成其天!
译文:一个跛脚、伛背、豁嘴的人游说卫灵公,卫灵公十分喜欢他;再看看那些体形完整的人,却觉得他们的脖颈实在是太细太细了。一个颈瘤大如瓮盎的人游说齐桓公,齐桓公十分喜欢他;再看看那些体形完整的人,却觉得他们的脖颈实在是太细太细的了。所以,在德行方面有超出常人的地方,在形体方面的缺陷别人就会有所遗忘,人们如果没有忘记所应当忘记的东西(形体),而忘记了所不应当忘记的东西(德性),这就叫做真正的遗忘。
因而圣人总能自得地出游,把智慧看作是祸根,把盟约看作是禁锢,把推展德行看作是交接外物的手段,把工巧看作是商贾的行为。圣人从不谋虑,哪里用得着智慧?圣人从不砍削,哪里用得着胶着?圣人从不感到缺损,哪里用得着推展德行?圣人从不买卖以谋利,哪里用得着经商?这四种做法叫做天养。所谓天养,就是禀受自然的饲养。既然受养于自然,又哪里用得着人为!有了人的形貌,不一定有人内在的真情。有了人的形体,所以与人结成群体;没有人的真情,所以是与非都不会汇聚在他的身上。渺小呀,跟人同类!伟大呀,浑同于自然。
原文: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
庄子曰:“然”。
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
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
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
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
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
译文:惠子对庄子说:“人就应当没有情吗?”
庄子说:“是的。”
惠子说:“一个人一点情都没有,还能称得上人吗?”
庄子说:“道给了他容貌,上天赐予他形体,怎么能不称作人呢?”
惠子说:“既然已经称作了人,又怎么能够没有情?”
庄子回答说:“你所说的情并不是我所说的情感。我所说的无情,是说人不因善恶而伤害自身的本性,要常常顺其自然而不祈求增加生命。”
惠子说:“不增加生命,靠什么来保护自己呢?”
庄子回答说:“道给了人容貌,上天赐予人形体,可不要因外在的好恶而致伤害了自己的本性。如今你消耗着自己的神智,耗费你的精力,站起来就倚着树吟咏,坐下就靠着几案睡觉。上天选择了你的形体,你却抱着‘坚’、‘白’的无理言论而喋喋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