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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京宦生涯(3)

【家书】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九月十七日,接读第五、六两号家信。喜堂上各位老人安康,家事顺遂,无任欢慰!

男今年不得差,六弟乡试不售,想堂上大人不免内忧,然男则正以不得为喜。盖天下之理,满则招损,亢①则有悔,日中则昃②,月盈则亏,至当不易之理也。男毫无学识而官至学士,频邀非分之荣,祖父母、父母皆康强,可谓极盛矣。

现在京官翰林中无重庆下者,惟我家独享难得之福。是以男栗栗恐惧,不敢求分外之荣,但求堂上大人眠食如常,合家平安,即为至幸。万望祖父母、父母、叔父母无以男不得差,六弟不中为虑,则大慰矣!况男三次考差,两次已得;六弟初次下场,年纪尚轻,尤不必挂心也。

同县黄正斋,乡试当外帘差,出闱即患痰病,时明时昏,近日略愈。男癣疾近日大好,头面全看不见,身上亦好了。在京一切自知谨慎。

八月廿三日,折差处发第十四号信。廿七日,周缦云处寄寿屏,发十五号信。九月十二日,善化郑七处封卷六十本,发第十六号信。均求查收。

男谨禀

道光廿六年九月十九日

【注释】

①亢:极,非常。

②昃:降落。

【译文】

儿子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九月十七日,接到第五号、第六号家信,知道堂上各位老人身体安康,家事顺利,非常欣慰!

儿子今年不得差,六弟乡试没有考取,想必堂上大人不免忧虑。然而儿子却反而以没有得差而高兴,因为天下的道理是太满就会招致损失,位子太高容易招致败亡,太阳当顶便会西落,月亮圆了就要明缺,是千古不移的道理。儿子一点学识也没有,做官做到学士,多次得邀非分的荣誉,祖父母、父母又都康强,可说是盛极一时了。

现在的京官翰林里没有喜事频传,只有我家独享这种难得的福泽。因而儿子时刻不安、战战兢兢,不敢谋求非分的荣宠,但求堂上大人睡眠饮食正常,全家平安,就是最大的幸运。千万不要因为我不得放差而忧虑,那我就大为安慰了。儿子三次考差,两次得差。六弟初次考试,年纪还轻,更不必胜念。

同县的黄正斋,乡试的时候在外当帘差,出试场就犯痰病,神志有时清醒,有时昏迷,最近才有所好转。儿子的癣疾最近好多了,头上脸上已一点儿也看不出,身上也好了。在京城,儿子知道一切都要谨慎行事。

八月廿三日,折差那里发出第十四号信。廿七日,周缦云那里托他带回寿屏,并发了第十五号家信。九月十二日,托善化人郑七带回了六十本诰封和第十六号家信。希望家里一一查收。

儿子谨禀

道光廿六年九月十九日(1846年11月7日)

【精华点评】

“日中则昃,月盈则食”最初出自《周易·丰》,形容物极必反,事物发展到一定程度就要走向其反面,没有永恒的完美。信中,曾国藩没有得到差事反而高兴,并对父母说:“满则招损,亢则有悔,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可见曾国藩对世事的洞察不是一般的深刻。日月盈亏是自然规律,人生兴衰也是不断变化的。天地间万事万物都会由盛及衰,在极盛时代就会露出衰败凋谢的预兆。人的一生同样如此,盛的时候应保持清醒,防患于未然;衰的时候也不可自暴自弃。

【经典格言】

盖天下之理,满则招损,亢则有悔,日中则昃,月盈则亏,至当不易之理也。

凡事皆贵专

(1844年3月14日与诸弟书)

【家书】

四位老弟左右:

正月廿三日,接到诸弟信,系十二月十六日中省城发,不胜欣慰!四弟女许朱良四姻伯子孙,兰姊女许贺孝七之子,人家甚好,可贺!惟蕙妹家颇可虑,亦家运也。

六弟九弟今年仍读书省城罗罗山兄处,附课甚好,既以此附课,则不必送诗文于他处看,以明有所专主也。凡事皆贵专,求师不专,则受益也不入;求友不专,则博爱而不亲。心有所专宗,而博观他途以扩其识,亦无不可。无所专宗,而见异思迁,此眩彼夺①,则大不可。罗山兄甚为刘霞仙、欧晓岑所推服,有杨生(任光)者,亦能道其梗概,则其可为师表明矣,惜吾不得常与居游也。在省用钱,可在家中支用(银三十两,则够二弟一年之用矣,亦在吾寄一千两之内),予不能别寄与弟也。

我去年十一月二十日到京,彼时无折差回南,至十二月中旬始发信,乃两弟之信骂我糊涂。何不检点至此?赵子舟与我同行,曾无一信,其糊涂更何如耶?余自去年五月底至十二月初未尝接一家信,我在蜀可写信由京寄家,岂家中信不可由京寄蜀耶?又将骂何人糊涂耶?凡动笔不可不检点。

陈尧农先生信至今未接到。黄仙垣未到京。家中付物,难于费心,以后一切布线等物,均不必付。

九弟与郑陈冯曹四信,写作俱佳,可喜之至!六弟与我信字太草率,此关乎一生福分,故不能不告汝也。四弟写信语太不圆,由于天分,吾不复责。余容续布,诸惟心照。

兄国藩手草

道光廿四年正月廿六日

【注释】

①此眩彼夺:这边眩目,那边也光彩夺目,形容贪恋的人欲望没有止境。

【译文】

四位老弟左右:

正月廿三日,接到弟弟们的信,是十二月十六日在省城所发的。不胜欣慰!四弟的女儿许配朱良四姻伯的孙儿,兰姐的女儿许配贺孝七的儿子,这两户人家很好,可喜可贺!只是蕙妹家的情况很值得忧虑,也是家运啊!

六弟、九弟今年仍旧在省城罗罗山处读书,很好。既然在那里读书,就不必送诗文在其他老师处看,以表示罗罗山是专主老师,任何事情都贵在专一,求师不专,那受益也难说有多深;求友不专,那是大家都亲亲热热而没有至交。心里有专一的宗旨,而见异思迁,这山望着那山高,那却大错,罗山兄很为刘霞仙、欧晓岑他们所推崇,有一个叫杨任光的,也能说出他的大概,那他为人师表是为之无愧了,可惜我不能常常和他一起交流。在省城的用费,可在家里支用给你们(三十两银子,两个弟弟的一年用度便够了,也在我家里的一千两内),我不能另外再寄给你们了。

曾国藩行书

《独汲静听》联我去年十一月二十日到京,那时没有折差回湖南,到十二中旬才发信,结果,两个弟弟来信,骂我糊涂,为何这样不检点?赵子舟和我同路,一封信也没有写,那他的糊涂更如何?就是我自去年五月底到十二月初,没有接过一封家信。我在四川,可以写信由京城寄家里,难道家里不可以写信由京城转寄四川吗?那又该骂谁糊涂呢?凡动笔之前,要虑周全,不可以不检点。

陈尧农先生的信至今还未收到。黄仙垣也没有到京。家里托人带东西进京,实在太麻烦了,以后一切布线等东西,均不必托人捎带。

九弟写给郑、陈、冯、曹的信,写作俱佳,可喜之至!六弟给我的信,字太潦草,这是关系一生的福分的事,所以不能不告诉你。四弟写信,话说得太过生涩,不够圆润,这是天分造成的,我不再责备他。其余的容我以后再写,请各位心照。

兄国藩手草

道光廿四年正月廿六日(1844年3月14日)

【精华点评】

信中,曾国藩提出“凡事皆贵专,求师不专,则受益也不入,求友不专,则博爱而不亲,心有所专宗,而博观他涂以扩其只,亦无不可,无所专宗,而见异思迁,此眩彼夺,则大不可”的看法,指出对待老师、朋友都要专一。对待老师不专,就会学不好;对待朋友不专,朋友也不会对自己付出真心。专,不仅指数量上的少,也是指交往的亲密程度。常言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如果一个人之看重交友的数量,要想得到一份珍贵深厚的友情就会困难很多,因为不付出精力的感情是难以巩固的,这也是曾国藩说“求友不专,则博爱而不亲”的道理。广交朋友,表面看来相识满天下,也难免相知无一人,无论是择师交友,都应该一心一意待之。

【经典格言】

凡事皆贵专,求师不专,则受益也不入;求友不专,则博爱而不亲。心有所专宗,而博观他途以扩其识,亦无不可。无所专宗,而见异思迁,此眩彼夺,则大不可。

志向真则何时何地皆可读书

立志真则何时何地皆可读书

(1842年11月28日与诸弟书)

【家书】

诸位贤弟足下:

十月廿一,接九弟在长沙所发信,内途中日记六页,外药子一包。廿二接九月初二日家信,欣悉以慰。

自九弟出京后,余无日不忧虑,诚恐道路变故多端,难以臆揣。及读来书,果不出吾所料,千辛万苦,始得到家,幸哉幸哉!郑伴之下不足恃,余早已知之矣。郁滋堂如此之好,余实不胜感激!在长沙时,曾未道及彭山屺。何也? 又为祖母买皮袄,极好极好!可以补吾之过矣。

观四弟来信甚详,其发愤自励之志,溢于行间;然必欲找馆出外,此何意也?不过谓家塾离家太近,容易耽搁,不如出外较清净耳。然出外从师,则无甚耽搁;若出外教书,其耽搁更甚于家塾矣。且苟能发奋自立,则家塾可读书,即旷野之地、热闹之场,亦可读书,负薪牧豕①,皆可读书。苟不能发奋自立,则家塾不宜读书,即清净之乡、神仙之境,皆不能读书。何必择地?何必择时?但自问立志之真不真耳!

六弟自怨数奇②,余亦深以为然;然屈于小试,辄发牢骚,吾窃笑其志之小而所忧之不大也。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与之量,有内圣外王之业,而后不忝于父母之所生,不愧为天地之完人。故其为忧也,以不如舜、不如周公为忧也,以德不修、学不讲为忧也。是故顽民梗化则忧之,蛮夷猾夏则忧之,小人在位贤人否闭则忧之,匹夫匹妇不被己泽则忧之。所谓悲天命而悯人穷,此君子之所忧也。若夫一身之屈伸,一家之饥饱,世俗之荣辱得失、贵贱毁誉,君子固不暇忧及此也。六弟屈于小试,自称数奇,余窃笑其所忧之不大也。

盖人不读书则已,亦既自名曰读书人,则必从事于《大学》。《大学》之纲领有三:明德、新民、止至善,皆我分内事也。若读书不能体贴到身上去,谓此三项与我身毫不相涉,则读书何用?虽使能文能诗,博雅自诩,亦只算识字之牧猪奴耳,岂得谓之明理有用之人也乎?朝廷以制艺取士,亦谓其能代圣贤立言,必能明圣贤之理、行圣贤之行,可以居官莅民,整躬率物也。若以明德、新民为分外事,则虽能文能诗,而于修己治人之道实茫然不讲,朝廷用此等人做官,与用牧猪奴做官何以异哉?

然则既自名为读书人,则《大学》之纲领皆己立身切要之事明矣。其条目有八,自我观之,其致功之处,则仅二者而已:曰格物,曰诚意。格物,致知之事也;诚意,力行之事也。物者何?即所谓本末之物也。身心意知家国天下皆物也,天地万物皆物也,日用常行之事皆物也。格者,即物而穷其理也。如事亲定省,物也;究其所以当定省之理,即格物也。事兄随行,物也;究其所以当随行之理,即格物也。吾心,物也;究其存心之理,又博究其省察涵养以存心之理,即格物也。吾身,物也;究其敬身之理,又博究其立齐坐尸以敬身之理,即格物也。每日所看之书,句句皆物也;切己体察,穷究其理,即格物也。此致知之事也。所谓诚意者,即其所知而力行之,是不欺也。知一句便行一句,此力行之事也。此二者并进,下学在此,上达亦在此。

吾友吴竹如格物功夫颇深,一事一物皆求其理。倭艮峰先生则诚意功夫极严,每日有日课册。一日之中,一念之差,一事之失,一言一默,皆笔之于书,书皆楷字。三月则订一本,自乙未年起,今三十本矣。尽其慎独之严,虽妄念偶动,必即时克治,而著之于书,故所卖之书,句句皆切身之要药。兹将艮峰先生日课,钞三页付归,与诸弟看。

余自十月初一日起,亦照艮峰样,每日一念一事,皆写之于册,以便触目克治,亦写楷书。冯树堂与余同日记起,亦有日课册。树堂极为虚心,爱我如兄,敬我如师,将来必有所成。余向来有无恒之弊,自此次写日课本子起,可保终身有恒矣。盖明师益友,重重夹持,能进不能退也。本欲抄余日课册付诸弟阅,因今日镜海先生来,要将本子带回去,故不及钞。十一月有折差,准抄几页付回也。

余之益友,如倭艮峰之瑟僴③,令人对之肃然。吴竹如、窦兰泉之精义,一言一事,必求至是。吴子序、邵蕙西之谈经,深思明辨。何子贞之谈字,其精妙处,无一不合,其谈诗尤最符契④。子贞深喜吾诗,故吾自十月来,已作诗十八首,兹抄二页付回,与诸弟阅。冯树堂、陈岱云之立志,汲汲不遑,亦良友也。镜海先生,吾虽未尝执贽⑤请业,而心已师之矣。

吾每作书与诸弟,不觉其言之长,想诸弟或厌烦难看矣。然诸弟苟有长信与我,我实乐之,如获至宝,人固各有性情也。

余自十月初一起记日课,念念欲改过自新;思从前与小珊有隙,实是一朝之忿,不近人情,即欲登门谢罪。恰好初九日小珊来拜寿,是夜余即至小珊家久谈。十三日与岱云合伙请小珊吃饭,从此欢笑如初,前隙尽释矣。金竺虔报满用知县,现在小珊家,喉痛月余,现已全好。李碧峰在汤家如故。易莲舫要出门就馆,现亦甚用功,亦学倭艮峰者也。同乡李石梧已升陕西巡抚。两大将军皆锁拿解京治罪,拟斩监候。英夷之事,业已和抚。去银二千一百万两,又各处让他码头五处。现在英夷已全退矣。两江总督牛鉴,亦锁解刑部治罪。

近事大略如此,容再读书。兄国藩手具

道光廿二年十月廿六日

【注释】

①负薪:即背柴火,据传说汉代朱买臣未发迹前刻苦读书,就连上山打柴、背柴火时也不放松。牧豕:即放牧家猪。据说汉代函宫边放猪边偷听老师讲解经书。

②致奇:指命运蹉跎,做事不顺。

③僴(xiàn):指胸襟开阔的意思。

④符契:符合,适合的意思。

⑤贽:拜访尊长时所带的礼物。

【译文】

诸位弟弟:

十月廿一日,我收到九弟从长沙给我寄来的信,里面有路途上所写的六页日记,还有一包药材。廿二日又收到九月初二日的家信,知道家里的情况,感到很欣慰。

从九弟离开京城那天后,我天天担心他会路上出什么事儿。等读了来信,才知道他千辛万苦才到家,真是万幸。同郑做同伴回家不可靠,我早已料到。难得郁滋堂为人很好,我实在很感激。在长沙时,却没有提到彭山屺,原因是什么?又为祖母买了件皮袄,做得非常好,可以弥补我的过失。

我看四弟的来信,写得非常详细,他发奋自强的志向表露在字里行间。但却说一定要外出找学堂,我不知这是什么意思?说是家塾学堂离家太近,容易受影响,不如外面学堂安静。如果说是去外面拜师求学,自然没有耽搁。如果是去外面教书,那就比在家塾里更耽误时间。若果真能发奋自立,那么在家里也可以照样读书,就是在乡间旷野,热闹繁华的地方,也可以读书,甚至背柴放猪都能够读书。如果自己不能发奋图强,就是在家塾也不能好好读书,就是在清净的地方,哪怕是神仙般的环境,也不能好好读书,为何要选地方选时间?要扪心自问:自己的志向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