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彼·彼·卡拉塔杰夫(1)
五年前,秋季的一天,我在莫斯科打猎,结束后我赶回图拉,但是由于自己考虑不周,之前带来的三匹马都被我退了回去,只好半路上在驿站里寻找马匹,但驿站空空如也,我在那呆了整整一天,没有任何收获。驿站的站长看起来年龄很大,有着一张暗沉呆板的脸,油腻腻的头发长到鼻尖,眼睛也无精打采。为了早点赶去图拉,我不停地请求站长帮我找一匹马,可是他总用含混不清的话敷衍我,言语中还带着不满和气愤,随后他起身走出房间,关上房门时发出很大的声响,厌烦的情绪一看便知。他站在台阶上对车夫骂骂咧咧,把自己的情绪都发泄在他们身上。车夫们并不在意老板对他们的叫骂,他们看起来懒洋洋的,有些人拿着架在马脖子上的器具在泥泞的路上慢腾腾地走着,另外一些人则神情萎靡,躬身坐在凳子上挠痒打哈欠。我在屋里坐着十分乏味,几大杯茶水也阻挡不了我的睡意,不过我一直强撑着精神,写在窗户上和墙上的字已经被我全部读了一遍。看着自己停在外面的马车,原本套在马匹身上的车杆此时斜斜地朝上指着,仿佛在嘲笑我的失误。突然我听到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很快门外出现一辆由三匹马拉着的马车。车上的人一边跳下来一边冲着站长叫道:“快!我要换马!”他急急忙忙走进房间,我的眼睛一直紧盯着他,并且快速地上下观察他。请原谅我的无礼冒犯,我实在过于无聊,这位和我有着同样遭遇的人无疑把我的全部注意力吸引了过去。站长告知他驿站已经没有马匹可供更换时,他的惊讶神情在我预料之中。看上去他应该三十左右,干瘪的脸呈现不自然的古铜色,上面还有出天花遗留下来的斑点;棕黑色的头发打着小卷垂在脸旁,后面的则散乱地披在肩上;眼睛大概由于老二而显得有些肿胀,眼神直愣愣的,嘴唇上有几根调皮的胡子朝上长着。他的穿着让我联想到在马市里查看牲口的小地主:花色的上衣满是油渍和污垢,紫色的领带几乎看不清颜色,外套里面是一件有着一排铜质纽扣的马甲,下身是一条灰色的大喇叭裤,裤口下露出一小部分靴子,上面满是泥土。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烟酒的气味从他那儿传来;长长的衣袖差不多完全挡住了他圆润肥厚的手,我看见他手上有几枚图拉戒指和银质戒指。总的来说,像他这种打扮的人在俄国遍地都是。在我看来,这类人算不上风趣幽默,尽管我也对他做出了同样的判断,但他表现出来的热情和善良让我不得不改变看法。
“大家都在等待。您看这位先生,他比你早来一个小时,还是没有找到马匹。”站长示意他看着我。
“早来一个小时!哈哈!”真是个狡猾的站长。
“说不定他没有我这么着急。”他看着我说。
“这并不在我们的工作范围内。”站长的脸色暗了下来。
“想想办法吧,我很着急。哪怕一匹马也好啊!”
“真是抱歉,您也看到了,我这儿什么也没有。”
“那就没办法了,我在这等着。给我来一杯茶。”
他把帽子摘下来丢到桌上,坐了下来,然后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您喝过茶了吗?”他开口问我。
“是的,我喝过了。”
“一起再喝一点吧!”
我没有拒绝他的邀请。黄铜色的茶壶再次摆上桌,这已经是第四次了。我把罗姆酒摆上桌,请这位在我看来是一位小有家产的地主共同畅饮,接下来的聊天证实了我的猜测。他名叫彼得·彼得洛微奇·卡拉塔杰夫,在农村拥有一些地产。
我们聊得十分投机,不多久我便知道了他的全部情况。
第四杯酒下肚后,他开始向我述说自己的情况:“这次我打算去莫斯科找活儿做,农村是呆不下去啦,没法生活。”
“难道你在农村找不到事情做?”
“也许你会觉得奇怪,但事实如此。我那一点家产都没有了,那些租借我土地种田的农夫也没了生计;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天气也十分恶劣,粮食收成越来越差……”他的神情沮丧极了,“唉,是我没能力,把家业都荒废了。”
“究竟怎么回事,可是和我说说吗?”
没等我说完,他就开口说道:“我大概是全世界最不成器的人了!”他连着抽了几口烟,头转到一旁继续说:“大概你觉得我应该是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其实……不妨坦白告诉你,我对自己的知识感到愧疚,只有中等水平,而且我的财产也不如你想象的那么丰富。不好意思,我这个人嘴巴管不住,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你看我现在的样子……”
他挥了挥手,没有继续说下去。我安慰他说,并不是每个管理者都需要有高等的教育经历,我请他把心态方宽松一点,并且告诉他,和他相识是我非常荣幸的事。
他点点头,说:“你说的没错。可是我想改变这一切……有些农民不去种粮食,跟着别人做活也有不错的收入。所以我想……对了,您是来自莫斯科还是彼得堡?”
“我是从彼得堡来的。”
一缕淡青色的烟雾从他的鼻子里飘出来。
“我打算去莫斯科找点事情做。”
“比如呢?你想找哪方面的?”
“说不准,我也不清楚,去那儿看看再决定。实话告诉你吧,在别人手下做事可是有风险的:你得为自己的事情负全责。农村的生活自由自在,我已经野惯了……但是不找活儿做没法生活……唉,家道败落的滋味我受够了,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以后你就要在城里生活了。”
“我知道,城里的生活……只有亲身体会过才清楚。先去看看吧,说不定我会适应的……但是,肯定比不上农村的生活自在。”
“以后您会一直住在城里?不再回农村了?”
“回不去啦。我不能住在那里了。”
“发生了什么事?”
“我和一个人签了协议,都转给他了,他也住在村里,是一位善良的人……”
彼得·彼得洛微奇的神情十分落寞,他凝神想了一会儿,手在脸上摩挲了一阵,又晃了晃脑袋。
“没办法啊……”停顿了一下,他继续说,“这能怪谁呢?都是我自己造成的,后悔也没用了。我总爱没事找事,给自己找麻烦……我都开始讨厌自己的性格了。”
我开口问道:“您喜欢农村的生活吗?”
他转过头与我对视,慢慢地、坚定地说:“任何地方都比不上农村!以前我有二十四只猎犬,先生,你能想象得到吗?它们是那么优秀,简直无法形容!(他的音调拖得老长。)被它们抓住的兔子不计其数,还有其他动物,它们的灵敏和勇敢让我感到骄傲和自豪。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也不想提得太多。有了它们,我经常出去打猎。有一只叫孔捷斯卡,十分聪明,奔跑捕食的身姿也很威武,它最出色的地方就是有一只嗅觉超强的鼻子。每次我在沼泽地里打猎,都会要它去寻找猎物,只要对它叫一声:找到它!他必定会飞奔着去寻找。如果它不肯去找猎物,派再多的猎犬也不会找到。它一出动必定会有好结果……它很通人性,喂面包的时候,要是你把面包放在左手,对它说:犹太人,那么它死也不吃,要是把面包放在右手里,对它说:小姐,那么它便快速地把面包吃掉。它生下的孩子我留了一只,原本想着一起带去莫斯科,但是被一个朋友要走了,他还把我的猎枪也拿走了;他告诉我。在莫斯科猎枪派不上用场,说农村的生活远远比不上莫斯科的生活。我这次什么也没带;所有的家当都放在农村。”
“其实莫斯科也可以打猎。”我对他说。
“算了吧,我得约束自己,以前在农村经常打猎,现在情况不允许了。先生,正好我想问问,莫斯科的生活水平是什么样的,不会高得吓人吧?”
“没有,大部分人都过得很好。”
“这么说并不困难咯?……那么,有没有茨冈人在莫斯科生活呢?”
“哪种类型的?茨冈人好像有很多……”
“在市场里当跑腿的。”
“噢,有一些,莫斯科的市场里……”
“那最好了。我挺乐意和茨冈人交往,哈哈,我很喜欢他们……”
彼得·彼得洛微奇说到这儿兴奋起来,眼睛里也有了神采。但是他马上又露出焦虑的神情。他把头朝下低着,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什么,接着又把喝光了的杯子递过来,说:
“再来一点罗姆酒吧。”
“不过茶水已经没有了。”
“没事,我可以光喝酒,就这样……”
他把头埋在双臂之间,垂下的脸正对着桌面。他已经略有醉意,微微张开的嘴随时都可能发出一声叹息,那是喝醉酒的人特有的叹息声,我默不作声呆在一旁等待着,如果他的心情够难过的话,也许还会流下几滴泪,但是我的猜测并不正确,他带着阴沉忧伤的表情抬起头,与我对视。
“怎么了?您在想什么?”
“啊……我突然记起一件往事。印象很深刻的一件事……想对您倾诉,但怕您会觉得我很啰唆……”
“没事,您说吧!”
“那我就说了。”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开口说道:“这件事说来听奇妙的,您知道……有些事偏偏就要发生在你身上。如果您想知道详情的话,我很乐意告诉您。但是我不确定……”
“没关系,您就说说吧,亲爱的彼得·彼得洛微奇·卡拉塔杰夫。”
“不好意思,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是这么回事……不过您确定想听一听吗?”
“是的,彼得洛微奇·卡拉塔杰夫,请您快点告诉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