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诗歌的少年磨难(1)
两晋南北朝是中国诗歌的形成期。首先,诗歌逐渐从两汉诗歌传统中解脱出来,继续沿着建安以来抒情言志的倾向发展,并形成了中国诗歌“缘情”的传统。其次,诗人们渐次将辞赋的题材、技巧引入到诗歌创作中,经过整合和过滤,逐渐完成了体物向写意的过渡,促成了中国诗歌意境化的特征。第三,在佛经翻译中形成的声律说,被引入到诗歌创作中,使平仄、对仗等技巧成为诗歌声韵的自觉追求,完善了中国诗歌的声情和节奏。第四,在南北文学交融的大背景下,田园、山水、体物、边塞陆续成为诗歌的题材,为唐诗的繁荣奠定了重要的基础。
一、两晋:成长中的困惑与超越
两晋诗风在中国诗歌史上的地位有三点:一是探索诗歌的发展道路,试图在总结汉魏诗风中开辟出一条新路,使诗歌创作由自发开始走向自觉;二是受制于时代,诗人们在艺术形式上过多模拟汉魏古诗,在艺术技法上过多依赖于辞赋的铺陈,在艺术精神上因袭多而创新少,呈现出一种徘徊中前进的特征;三是诗风开始多元化,太康诗风的繁缛、玄言诗的冲淡、游仙诗的艳逸以及陶渊明田园诗的自然,都呈现出不同的创作倾向和艺术情趣。
代表这种倾向的首先是太康诗风,即晋武帝太康年间,一度出现的文学的繁荣。《文心雕龙·明诗》说是“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情采篇又说这一时期,“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诗歌内容缺乏真实而高尚的情感,形式上又多模拟因袭。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家是“三张”(张载、张协、张亢)、“二陆”(陆机、陆云)、“两潘”(潘岳、潘尼)、“一左”(左思)。其中陆机、潘岳和左思又是这些诗人的代表。
陆机(261—303)出身东吴世家大族,祖父陆逊为吴丞相,父亲陆抗为吴大司马。他在吴国灭亡后闭门读书将近十年,后来和弟弟陆云一起到洛阳,曾受到张华的赏识。由于陆机对家族有着强烈的自豪感,对自己的才学又极为自信,他希望自己能像先祖一样,建立不朽的功业,因此有着强烈的功名欲望。他入洛初就作为太傅杨骏的祭酒,杨骏失败后,贾谧当权,他又依附贾谧,参与贾谧“二十四友”的活动;又投赵王司马伦,做了参军;赵王伦败亡后,再投成都王司马颖,曾担任后将军,率兵二十万,与长沙王司马乂大战,失败后被成都王杀死。他不停地投靠势不两立的双方,可见他对功名的追求的执著。他依附权贵,朝秦暮楚,显得浮躁而无节操。这就影响到他的诗歌的特征:虽然有华美的形式,但缺乏高尚而严肃的情感,因而显得繁缛无力。
不过陆机的诗歌创作呈现出一些过渡性的特征:第一,他采用了汉魏乐府、古诗中的各种题材和形式,如模拟《古诗十九首》而创作的《拟古诗》十二首。这些诗作多追求形似,似乎在展现自己的文学功力,但缺乏鲜明的个性和饱满的情感。这说明两晋诗歌尚未在汉魏风骨之后,寻找到独特的创作题材和独立的艺术形式。第二,他的诗歌呈现出繁缛的艺术风格。张华曾说:别人作文章担心他才气不够,陆机作文章却担心他才气太过。言外之意是认为陆机才情太过,而呈现出雕琢辞藻的毛病。其实,在魏晋时期,借鉴辞赋的铺陈是诗歌缀篇的重要手法,曹植的诗歌也有辞采华茂的特点,陆机是继续沿着“骋才施辞”的道路发展,但由于他缺乏曹植等人的情感和襟怀,这种辞采不是依附于充实饱满的内容上,因而显得华艳而无力。不过,陆机喜欢用对偶句式,尽管这些对偶显得呆板而滞涩,但却为此后诗歌铺排和对仗作了必要的准备。特别是他在《文赋》中提出的“诗缘情而绮靡”,不仅总结了自己诗歌创作的心得,而且也为此后诗歌重视情感表达作了理论上的铺垫。
潘岳(247—300)是中国诗歌史上少有的美男子,他少年时以才慧而为乡里称为奇童,成年后“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①。但他性格轻躁,追求名利,和石崇等人一起谄媚权臣贾谧。据说他常常看见贾谧的车就拜,车走远了,还在尘土中不起身。他不仅替贾谧起草文稿,而且直接参与贾谧的政治阴谋,诬陷愍怀太子。他在道德和人品上存在极大的缺陷,成为文人缺乏节操、附炎趋势的典范。不过,他的诗歌却有很深挚的情感,特别是他回忆自己妻子的作品,如《悼亡诗》等,触景生情,由物是人非而感受到的无法言传的悲痛,却有着动人的感染力。潘岳的诗歌辞采华艳,钟嵘曾引孙绰语评价说他“烂若披锦”,这与陆机的风格是一致的,但也是由于铺叙过多,使诗歌变得平缓、枯燥而不够含蓄。
与潘岳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左思。左思(250—305)出身寒族而有才华,他的《三都赋》作成后,豪贵之家竞相传写,一时洛阳为之纸贵。但他相貌丑陋,口才不佳,性格内向,根本不会推销和展示自己,因此只在元康时当过一段时间的秘书郎,一生未曾做过显官。他的被压抑、被排斥的命运决定了他对当时门阀制度的极度痛恶。因而他的诗歌,特别是《咏史》八首,充满了抗争与不平之情,代表了寒族出身的知识分子的共同心声。由于作品表述的是自己壮志难酬的悲愤和无可奈何的抗争,带有强烈的社会批判精神,用情感驱动词汇,不刻意追求语言的精工,但却充满了激情,洋溢着愤慨,显得风骨凛然,因此钟嵘称之为“左思风力”,他正看到了左思对于建安风骨的继承。左思《咏史》诗歌,名为咏史,实为抒怀,借古讽今,开创了咏史诗的新路,成为后代咏史诗常用的范式。
与左思风格相近的还有两晋之交的刘琨(270—317)。他少年时以雄豪著名,颇负志气,一度好尚老庄,追慕放旷,嗜好声色。但随后因晋室危亡,逐渐唤醒了他的社会责任感,后悔早年的放纵,一改过去的作风,联合各路武装集团拱卫晋室。由于他缺乏将略,最终被害,走完了悲壮的一生。刘琨现存的诗歌只有四言《答卢谌》,五言诗《重赠卢谌》和《扶风歌》,充满刚劲清拔之气,得到诗论家们的好评。①
可以说,西晋诗风是沿着建安诗风发展出来的,一直走的是注重辞采的路子,把曹植的“辞采华茂”发展到了繁缛的地步,如陆机、潘岳等人;另一路则重视骨气和情感,继续着建安风骨的情感表达,如左思、刘琨等人,尽管这不一定是他们有意识的追求,但却能看出西晋诗歌继承和发展汉魏诗歌的道路。
东晋诗歌的发展,又走出了两条新路:一条是强化了诗歌的阐释功能,用诗歌来表达玄学和神仙思想,从而促成了哲理诗和游仙诗的发展;二是反思了繁缛的诗风,开始向着平淡闲远和清新自然的方向努力。
由于东晋偏安江东,政风务在清静,玄学与清谈之风盛行,士族们以能谈玄为高,从而促成了玄言诗风的盛行。玄言诗一方面用山水风光来阐释玄理,另一方面则努力发掘山水中的情趣和哲思,可以看成是老庄玄理与山水之理相结合的产物。代表诗人有孙绰、许询、桓温、庾亮、支遁、慧远等,他们把道家的、佛家的思想用诗歌的语言表述出来,使之成为诠释玄理的工具。钟嵘《诗品》说这些诗歌“平典似道德论”、“理过其辞,淡乎寡味”,正道出了玄言诗在内容上枯燥,在形象上薄弱的特点。但玄言诗所追求的清淡风格,却对陶渊明的文学创作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游仙诗的代表诗人是郭璞,他博学有高才却不善表达。他早年就开始学习儒学。他通晓经术,也通古文奇字,曾注释过《尔雅》、《方言》、《穆天子传》、《山海经》、《楚辞》等文献,还善于天文卜筮之术。他在诗歌中大量表现游仙思想,把秦汉以来的游仙诗作了总结。
游仙诗的起源甚早,秦博士有《仙真人诗》,汉乐府中及曹操、曹植等人都有游仙诗,这些诗歌多描写轻举高蹈的神仙生活,表达了作者对于神仙长生境界的向往,有一定的超脱尘俗的意味。郭璞的游仙诗一方面吸取了前期游仙的内容,另一方面加入了自己的怀抱与感慨。钟嵘在《诗品》中说他的作品“辞多慷慨,乖远玄宗”、“坎□咏怀,非列仙之趣也”,说明了他的诗歌具有一定的现实情怀。由于游仙诗所写的神仙多居住在山林之中,因此游仙诗不可避免地涉及山水、风景描写,而且郭璞常借神仙漫游来隐喻玄想,形象鲜明,辞采华美,所以又和玄言诗歌的平淡寡味不同,而是具有华艳、飘逸、清秀的特点,表现出了与玄言诗歌截然不同的艺术追求。
游仙诗所开启的浪漫的想象,为中国诗歌注入了新的活力。此前的汉乐府和文人诗歌,过多关注于现实和个人遭遇,写实性强而想象薄弱,游仙诗浪漫不羁的想象开拓了中国诗歌的艺术空间,促成了后代浪漫诗派的产生。唐代的李白、白居易、李贺、李商隐,宋代的秦观、陆游以及元代的杨维桢,清代的龚自珍等都曾借用灵异寄托怀抱,用神仙世界来弥补现实的残缺,使神仙、灵异成为中国诗歌乃至中国文学上的一个重要的表现领域。
二、陶渊明:用心灵感悟自然的诗人
陶渊明(365—427)是魏晋诗风陶冶和培养出来的一位代表性诗人,也是晋宋诗风转型过程中出现的关键诗人(图1-6)。他以其独具特色的田园诗,不仅承接了东晋玄言诗追求平淡的艺术倾向,而且通过传神写意,推动了诗歌意象的丰富和意境的发展,为南朝诗歌的发展作了必要的铺垫。
陶渊明出身于一个没落的官僚家庭。他的曾祖陶侃曾做过东晋的大司马,封长沙郡公;祖父陶茂官至武昌太守;外祖父孟嘉是征西大将军桓温的长史,又是东晋名士;父亲陶逸也曾做过官吏。陶渊明一直对曾祖与外祖父十分崇敬。他多次在诗歌中赞颂曾祖的功德,并教育孩子们要效法先祖。他也有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希望能够做一个“大济于苍生”的人。由于父亲早逝、天下大乱,陶渊明幼年时家道衰落,所以,他的少年时代是在柴桑农村度过的。他常常因贫寒,不得不为生计而到处奔走,但他性格闲静,潜心读书,忘怀世事。《晋书》本传说他“少怀高尚,博学善属文,颖脱不羁,任真自得”。他自己也说:“闲居三十载,遂与尘事冥。诗书敦夙好,园林无世情。”①
或许是因为要扶济家境,或许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猛志”,二十九岁那年,陶渊明出任江州祭酒。祭酒要管理许多琐碎的事务,陶渊明上任不久,就“不堪吏职”,自行解职归隐。后又被召为州主簿,他又谢绝了。但是第二年,陶渊明的妻子去世,桓玄被诏命为江州刺史,又被推为盟主。大约在此后不久,陶渊明进入桓玄幕任事,曾奉命出使京都建康,但职务不详。隆安五年(401)冬,陶渊明的母亲孟氏病逝,他便辞去桓玄幕的差事,回家守丧。元兴三年(404),刘裕任镇军将军,率军大败桓玄,都督扬、徐、兖、豫、青、冀、幽、并八州诸军事,大约在此后一年中,陶渊明做过刘裕参军,后辞职任建威参军。他有首题为《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诗,写他任建威刘敬宣的参军。刘敬宣于义熙元年(405)三月底改任宣城内史,陶渊明大致也在这一年辞职返乡。
由于家贫,靠耕植不能自给自足,便在亲人朋友的劝说下,在家叔陶夔的引荐下,于义熙元年(405)八月,出任彭泽县令。但由于他生性自然,不习惯官场的应酬,特别是感到自己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①,加上妹妹丧于武昌,他便辞去彭泽县令,归家隐居。
归隐之后的陶渊明,过着种田、读书、写作的闲居生活,虽然生活是贫困的,有时甚至不得不靠友人接济度日,但他却感觉非常快乐。因为他把“固穷”作为自己的座右铭,自勉自励。他在《有会而作》中说“斯滥岂攸志,固穷夙所归”,又在《饮酒》其十六中说“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他将古代的贫士阮公、荣叟、黔娄、袁安、张仲尉、黄子廉以及伯夷、叔齐、颜回、荣启期、长沮、桀溺、商山四皓等,作为自己崇拜和效法的对象,勉励自己洁身自好、安贫乐道。在这种困穷而闲适的环境中,陶渊明将自然作为自己的生活状态和人生追求。他在《归园田居》其一中用“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形容自己归隐的乐趣。在陶渊明的诗文中,自然不仅仅是外在的自然,还包括道德修养上的抱朴含真,生活习惯上的轻松愉悦,以及在人生得失上的顺其自然。
陶渊明将儒家、道家思想融为一体,形成了一种新的自然观,即真自然说。这种自然观念是超脱于儒、道、佛诸说之上的,带有魏晋风流和艺术精神的人格写照,是人生的艺术化,也是艺术的生活化。它处处体现出一种与自然合拍、与天地冥契的闲适和从容。因而陶渊明的诗歌无论在主题上还是在艺术上,都体现出一种优雅的闲适意识。
陶渊明诗歌中大量描写田园的幽静和自己徜徉其中的愉悦心境,这与他悲叹行役、描述官场的作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的《归园田居》其一描述自己归于田园的快乐心境: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他把自己回归田园比喻成笼中之鸟飞回山林,池中之鱼重返深潭,表达出一种归于自然的无比愉悦。方宅、草屋、榆柳、桃李、远村、炊烟、狗吠、鸡鸣,一切生机勃勃却又宁静优美,在这样至真至淳的境界,陶渊明可以饮酒,可以采菊,可以荷锄,可以漫步。这里既有辛苦,也有收获;既有乐趣,也有情调。他既可以与朋友郊游,如《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所说“清歌散新声,绿酒开芳颜”;可以独自留恋琴书,如《和郭主簿》其一中所写“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也可以与邻居们一起努力耕作,农闲时赋诗饮酒。这种恬淡无争的生活是自然而然的,也是真诚坦率的,符合陶渊明的个性,因而寄寓了陶渊明无穷的情感和诗思,成为他诗歌中最具有代表性的篇章。
当然陶渊明还有反映农村凋敝和生活贫困、描写桃花源式的社会理想、抒发个人孤独苦闷和倾诉与友人真挚情感的作品,但这些作品,仿佛绿叶一般,烘托着田园诗这朵奇葩。正是有了田园诗的优美和宁静,我们才能体会到陶渊明丰富的情感世界,才能感到这些诗歌的丰富多彩,才能感到陶渊明田园诗的可贵。因为田园诗是陶渊明的独创,所以它又可说为中国诗歌开辟出来的一个新领域。
陶渊明的田园诗是以平淡、自然作为其艺术风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