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长(普希金中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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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驿站长(2)

又休息了一天之后,骠骑兵的身体完全恢复了健康。他开心极了,不停地与驿站长和杜尼亚开着玩笑。当有旅客到来时,他吹着曲子,与他们亲切地交谈,还拿出驿站登记册,将他们的驿马使用证登记到上面。心地善良的驿站长非常喜欢这个年轻人。当第三天的早晨到来时,骠骑兵该走了,驿站长竟然不舍得让他走。那天是星期日,杜尼亚打算去教堂做礼拜。骠骑兵的马车到了。在过去的几天里,他在这里又吃又住,因此他给了驿站长很多钱,以表达他的谢意。之后,他才与驿站长辞别。他也没有忽略杜尼亚。他向她道别,并对她说,他愿意把她送到村边的教堂。杜尼亚站在原地,拿不定主意……“有什么好怕的?”父亲开口说道,“你就接受大人的邀请,坐他的车子去教堂吧!他又不会把你吃掉。”杜尼亚上了车,坐到骠骑兵的身旁,仆人跳上了驭座,车夫便催马启程。

可怜的驿站长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干出这样愚蠢的事情,竟然亲口答应他的杜尼亚与骠骑兵一起坐车走。难道是被迷了心窍吗?不到半个小时,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心情烦躁起来,于是自己也要去教堂做礼拜。来到教堂前,他看到人们已经做完礼拜,都离开了,可无论是在教堂门口,还是在围墙边,他都没有看到杜尼亚的身影。他急匆匆地走进教堂,仍然没有找到杜尼亚。那里只有两个老太太还待在角落里做祈祷,教堂执事正在吹灭蜡烛,神父也已经从祭坛后面走出来了。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以后,这个可怜的父亲才鼓起勇气去问教堂执事,是否看到杜尼亚来教堂做礼拜。教堂执事回答说,杜尼亚根本就没有来过。驿站长立马失去了生气,无精打采地回到家里。他只希望杜尼亚年轻不懂事,也许忽然想起来要去看她的教母,便坐着车子去了下一站。这是他最后的希望。他万分焦急地等待着那辆三驾马车能够返回驿站,等了很久之后,那个车夫仍然没有回来。等到日落时分,车夫终于回来了。他喝得烂醉,一个人回来了。同时,他还带回来一个让人绝望的消息:“到了那一站之后,杜尼亚又跟着骠骑兵往前走了。”

这个不幸的打击使得驿站长晕倒在床上。那个年轻的骗子昨天夜里就在那张床上躺过。现在驿站长把这件事从前到后想了一遍,这才意识到,那个骠骑兵其实并没有生病,他是故意装出来的。这个可怜的老人精神几乎完全崩溃,得了非常严重的热病。他已经无法再继续工作,被送到了C城。他的工作暂时由另外一个人来做。为骠骑兵看过病的那个医生正好给他治病。他言之凿凿地对驿站长说,那个年轻人的身体根本就没有任何问题,他早就猜到了他心怀不轨,可是他不敢说话,因为那个人的鞭子让他感到畏惧。这个德国医生这样说,到底是确有其事呢,还是想向人们显示他的先见之明呢?可是不管怎么说,他的话对这个可怜的病人没有任何意义。当驿站长的身体刚刚恢复之后,他立即找到C城的驿站局长,向他请了两个月的假,然后一个人步行去寻找女儿去了。他在驿马使用证上看到,那个人叫明思基,是骑兵大尉,要从斯摩梭斯克去彼得堡。为明思基驾过车的车夫说:“尽管杜尼亚好像是自己心甘情愿跟那个人走的,但是她一路上一直在哭。”“或许,”驿站长想到,“我能够找到我那迷途的羔羊,并把她带回家来。”有了这个想法之后,他来到彼得堡,找到了他的老同事,一个在伊斯梅尔团退休的上士,并住到他的家里,然后开始四处打探消息。没过多久,他就打听到,骑兵大尉明思基正在彼德堡,德穆特饭店是他居住的地方。驿站长决定,去那里找明思基。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来找明思基。来到明思基的前室,他看到有一个勤务兵正在擦撑着鞋楦的皮鞋。他请求那个人通报一下,有一个老兵求见明思基大人。勤务兵回答说,他的主人正在睡觉,11点之前不接见任何人。驿站长离开了那里,等到11点的时候又回来了。这次他见到了明思基。那个人戴着红色的小帽子,穿着晨衣亲自出来见他。“老兄,你到这里找我,有什么事?”他问道。老头儿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用颤抖的声音说:“大人!……请您发发慈悲……”他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只说出了这几个字。明思基迅速地看了他一眼,脸红了起来。他抓起驿站长的手,把他带到书房,并关上了门。“大人!”老头继续说道,“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不提也罢;您已经玩够了杜尼亚,所以请您把她还给我吧!她是一个好姑娘,不能就这样被毁掉。”“都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无法挽回了,”年轻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知道我这样做对不起你,我为自己的行为向你道歉,希望能够获得你的原谅。可是,我要告诉你的是,我是绝对不会抛弃杜尼亚的,她跟我在一起一定会非常幸福,关于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你为什么要她回到你身边呢?她喜欢我,以前的环境对她来说已经相当陌生了。不管是你还是她——已经发生的事情,你们都不会忘记。”接着,他向老人的衣袖里塞了一件东西,然后就打开了门。到底是怎样来到大街上的,驿站长自己也记不清了。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最后看到折袖里有一卷纸,这才回过神来。他把那卷纸拿出来一看,才知道原来是几张揉皱的钞票,有五卢布的,也有十卢布的。他的眼睛里又充满了泪水,这是愤怒的泪水。他把钞票揉烂后扔到地上,还用脚狠狠地踩了一下,然后便迈步向前走……走了几步之后,他又停了下来思考一下,转过身来捡被扔到地上的钞票。但是他没有看到钞票,一个衣着得体的年轻人看到他后,急忙坐上一辆出租马车,吩咐车夫马上走。驿站长看着他离开,没有去追他。他下定决心,回到自己的驿站,但在此之前,他必须要做一件事。他要看看可怜的杜尼亚,就算只看一眼,他也会知足。因此,两天之后他再次去找明思基。这次他没有见到那个人。勤务兵用非常严厉的口气对他说,不管任何人,主人都不想见,然后就用胸部把驿站长挤出了前厅,砰的一声将门关上。驿站长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知道无法见到明思基,只得离开。

那天晚上,他来到“所有悲伤的人们”教堂,做过祷告之后,沿着铸铁厂街默默地向前走。突然,他发现明思基坐着一辆非豪华的马车从他面前驶过。马车驶到一个三层楼房的大门口时,停了下来。骠骑兵从马车里出来,跑上了台阶。一个侥幸的念头在驿站长的头脑中一闪而过。他开始往回走,来到车夫面前。“兄弟,这是谁的马?”他问道,“这是明思基的,对吗?”“你说得没错,这正是他的马。”车夫回答说,“你有什么事吗?”“是这样的,我受你家老爷的嘱托,给他的杜尼亚送一张字条,可是我竟然忘了杜尼亚的住址。”“就在这儿的二楼上。不过,老兄,你的信可送晚了,现在他正和他的杜尼亚在一起呢!”“没关系,”驿站长心情异常激动,“多谢你了,可是我还是要把信送过去,我要完成我的使命。”说着,他就沿着楼梯向前走。

门是锁着的。他按了门铃,十分焦急地等待着。过了几秒钟,响起了钥匙声,有人来给他开门了。他开口问道:“请问,阿弗多吉亚·萨姆松诺夫娜(阿弗多吉亚是杜尼亚的本名,萨姆松诺夫娜是杜尼亚的父名)是否住在这里?”年轻的女佣人回答说:“对,她就住在这里,你是谁,找她有什么事吗?”驿站长迈开大步就往里走。女仆跟在他后面阻止他,告诉他不能进去,还大声喊道:“阿弗多吉亚·萨姆松诺夫娜,有人来找你!”但是驿站长只顾着往前走,根本就不理她。前两间屋子里都没有灯光,第三个屋子很明亮。门是开着的。他走到门边停下来。那是一间布置得十分典雅精致的房间,明思基坐在那里,正在全神贯注地思考。杜尼亚穿着一身特别华丽的衣服,显得无比高贵。她像女骑士坐在英国式马鞍上那样坐在明思基的手圈椅子扶手上,用光洁的手指拨弄着他乌黑的鬈发,眼睛深情地望着他。可怜的驿站长啊!女儿的美让他深感震惊,这种美他从来都没有看见过。“谁?”她头也不抬地问。他仍然没有回答。杜尼亚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立即惊叫一声,然后倒在地上。杜尼亚的异常反应把明思基吓了一跳。他赶忙跑过去扶她。这时,他发现了站在门口的老站长。他把杜尼亚放下,走到老站长的面前,气得浑身不停颤抖。他用憎恶的口气说:“你到底想要怎么样?你怎么像强盗似的一直跟踪我。你是打算置我于死地,还是想把我怎么样呢?滚,你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说着,他抓住老头的衣服,将他推出门外,一直推到楼梯上。

驿站长返回自己住的地方。他的朋友为他出主意,让他去控告明思基,但是驿站长最后决定就这样算了。两天之后,他离开了彼得堡,回到自己的驿站,开始重操旧业。“这已经是我一个人生活的第三个年头了。我没有得到任何有关杜尼亚的消息。只有上帝才知道,她到底是死还是活。她不是第一个被经过这里的浪子勾引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他把她供养一段时间,等到对她失去兴趣的时候,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她甩掉。这种年幼无知的傻丫头在彼得堡比比皆是,今天穿天鹅绒,穿绫罗绸缎,可是用不了多久就会跟着穷得叮当响的酒鬼一起扫大街(夜里因酗酒在大街上游荡的人,会被罚第二天清晨扫大街)。有些时候,一想到杜尼亚会沦落到那种地步,我就希望她早点死掉,虽然我知道,这样的想法十分邪恶……”

这就是年迈的驿站长所讲的故事。在讲述的过程中,他流过好几次眼泪,他非常感人地用衣服来擦拭眼泪,样子与德米特里耶夫的叙事诗里那个勤劳的捷连季依奇伊·伊·德米特里耶夫(1760—1837),普希金同时代的诗人和寓言作家,写过一首名为《漫画》的诗。这首诗中的主人公叫捷连季依奇。非常相似。我知道,在他讲故事的过程中,他喝下去五杯潘趣酒,他的眼泪有一部分是因此而引起的,但是我还是深受感动。离开他后,我一直也无法忘记他和可怜的杜尼亚。

前一段时间,我从×××地路过,想起了我的老朋友,年老的驿站长。我听说,政府已经撤除了他主管的驿站。我非常想知道,他是否还尚在人间。没有人能准确地回答我这个问题。因此我决定再去那里走一遭,于是就租了私人马匹,向H村赶去。

当时正好是秋天。灰色的云朵布满天空。田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完,冷风从田野吹来,所过之处,树上的叶子,不管是黄叶还是红叶,全都落下来。我来到村子时,已经是黄昏时分。在驿舍前,我停了下来。有一个胖女人从门道里(我对那里印象深刻,可怜的杜尼亚曾在那里吻过我)走出来。我向她打听老站长的消息。她回答说,老站长已经死了将近一年时间。有一个做啤酒的师傅现在住在他的房子里,那个啤酒师傅是她的丈夫。我感到,花掉七个卢布,大老远白跑一趟,却得到这样一个让人难过的消息,实在是太不值得。“他是怎么死的?”我问那个女人。

“老爷,他是喝酒喝死的。”

“他死后埋在什么地方?”

“就埋在村子外面,他老婆的坟也在那里。”

“我想去看看他的坟,能不能带我去看一下。”

“没问题。喂,万卡!你还在玩猫呢?该玩够了吧!现在带着这位老爷去坟地,把老站长的坟指给他看。”

她的话刚说完,就有一个男孩子跑到我的面前。他长着红色的头发,只有一只眼睛,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他立刻在前面为我带路。

在去村外的路上,我问他说:“那个死去的老站长,你认识吗?”

“当然认识啦!他教过我削风笛。以前,他从酒店出来时,我们就跟在他的后面,向他要胡桃吃。他总会给我们。他还经常跟我们一起玩。希望他进入天国。”

“那么,从这时经过的客人,还对他有印象吗?”

“现在很少有客人从这里经过啦。有些时候,陪审员会顺路过来,可是他从来也没有提到过老站长。哦,对了!夏天的时候,有一位太太来到这里,打听老站长的消息,还去看过他的坟墓。”

“一位太太?她长得什么样子?”我非常好奇地问道。

“一位像天仙那样美丽的太太。”小男孩回答说,“她是乘坐一辆六架马车来的。与她一起来的还有三个小少爷,一个奶妈和一只黑色的哈巴狗。当她听说老站长已经辞世之后,立即哭了起来。她说她要到坟场去,让孩子们老实地待在原地。我对她说,我可以为她带路。她说,她自己认识路。她真是一位善良的太太,给了我一个五戈比的银币……”

我们来到了墓地。这地方实在太凄凉了,在一片没有栅栏的光秃秃的地方,到处都是木头十字架。这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为凄凉的墓地。

“老站长的坟就在这里。”那里有一个沙墩,小男孩跳了上去。我看到一个有铜质圣像的黑色十字架插在那上面。

“那位太太也来过这里吗?”我问道。

“对,她来过,”万卡回答说,“我站在很远的地方,一直看着她。她在这里趴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她回到村子里,叫来了牧师,并给了他一些钱,然后就坐车离开了。她真是一位善良的太太,给了我一个五戈比的银币!”

我也拿出一枚五戈比的银币递给他,并且觉得这次旅行和花掉的七个卢布非常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