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内篇谏上第一(3)
会谴、梁丘据曰:“可。”晏子不对,公曰:“晏子何如?”晏子曰:“君以祝为有益乎?”公曰:“然。”
命会谴毋治齐国之政,梁丘据毋治宾客之事,兼属之乎晏子。晏子辞,不得命,受相退,把政改月而君病悛③。
公曰:“昔吾先君桓公,以管子④为有力,邑狐与穀⑤,以共宗庙之鲜⑥,赐其忠臣,则是多忠臣者。子今忠臣也,寡人请赐子州款。”
辞曰:“管子有一美,婴不如也;有一恶,婴不忍为也,其宗庙之养鲜也。”终辞而不受。
“若以为有益⑦,则诅亦有损也。君疏辅而远拂,忠臣拥塞,谏言不出。臣闻之,近臣默,远臣喑⑧,众口铄金。今自聊、摄⑨以东,姑、尤⑩以西者,此其人民众矣。百姓之咎怨诽谤,诅君于上帝者多矣。一国诅,两人祝,虽善祝者,不能胜也。且夫祝直言情则谤吾君也,隐匿过则欺上帝也。上帝神,则不可欺;上帝不神,祝亦无益。愿君察之也。不然,刑无罪,夏、商所以灭也。”
公曰:“善解予惑,加冠!”
[注释]
①疥:疥癣。虐:疟疾。②史固:史,官名;固,人名。祝佗:祝,官名:佗,人名。③悛:止,指痊愈。④管子:即管仲,名夷吾,名仲,帮助齐桓公成为春秋时期第一个霸主。⑤狐:城邑名。毂:毂城。⑥鲜:野兽。⑦“若以为有益”上当脱“晏子免冠曰”五字。⑧喑(yīn):哑。⑨聊、摄:都是地名。⑩姑、尤:都是水名,绕流齐东界。且夫:表示要进一步发议论。“夫”是发语词,“且夫”略等于单说一个“且”。神:灵验。
[译文]
景公生了疥疮,不幸的是疟疾也接踵而至,病了一年也没见好,于是就召见会谴、梁丘据、晏子,问他们说:“我的病这么严重了,派史官固和祝官佗去祭祀山川之神和祖宗神灵,牛羊猪和琏璧等祭品全都准备妥当了,数量比先君桓公的还多,桓公用一份祭品,我却用两份祭品。可是病仍旧不见好,而且更严重了,我打算杀掉这两个人来取悦天帝,你们觉得可以吧?”
会谴、梁丘据说:“可以。”晏子不回答。景公说:“晏子的意见如何?”晏子说:“您认为祈祷有好处吗?”景公说:“是的。”
景公命令会谴不要再插手齐国的政事,梁丘据也不要再插手接待诸侯宾客的事务,把这些事全都交给晏子管辖。晏子却推辞不敢,可是景公执意如此,这才接受了。会谴、梁丘据都让出了职务。晏子开始执掌国政。转过月来,君主的病就痊愈了。
景公说:“从前我们先君桓公觉得管仲有功劳,给了他狐邑和谷邑两地作食邑及狩猎之地,以例供给祭祀宗庙用的野兽。赏赐忠臣。那就是赞美忠臣。如今您是忠臣,请让我赏赐给您州款作食邑。”
晏子谢绝了说:“管子有一个优点,我比不上他;他有一个缺点,我却不愿意效仿,他竟为宗庙饲养供宰杀的禽兽啊。”终于推辞了,没有接受。
晏子说:“假若您认为祝告有好处,那么诅咒同样也会有害处了。君王疏远身边的股肱之臣,忠臣纳谏的路就被阻塞了,劝谏的话没有人敢说,我听说君王身边的臣子大都缄口不言,远离君王的臣子也沉默不语。众人之口可以销熔金属,如今从聊、摄以东,姑水、尤水以西广大地区,这些地方人口众多,百姓憎恨怨恶指责君王的过失,向上天诅咒您的人就很多。全国人诅咒,两个人为您祝福,即使是善于祝福的人也不能祝福成功。再说,祝福的人直言真情,就是指责诽谤我们的君王;如果隐瞒过失,就是欺骗天帝。天帝如果真的有神灵,就不可能受欺骗;天帝如果没有神灵,那么祝福也没有用处。希望君王审度这件事。不然,杀死无罪的人,就是步上夏朝、商朝灭亡的后尘了。”
景公说:“先生善于消解我的迷惑,应该给您加官进爵!”景公怒封人之祝不逊晏子谏第十三
[原文]
景公游于麦丘①,问其封人②曰:“年几何矣?”对曰:“鄙人③之年八十五矣。”公曰:“寿哉!子其祝我!”封人曰:“使君之年长于胡④,宜国家⑤。”公曰:“善哉!子其复之!”曰:“使君之嗣寿皆若鄙臣之年。”公曰:“善哉!子其复之!”封人曰:“使君无得罪于民!”公曰:“诚有鄙民得罪于君则可,安有君得罪于民者乎?”
晏子谏曰:“君过矣!彼疏者有罪,戚者⑥治之,贱者有罪,贵者治之;君得罪于民,谁将治之?敢问:桀纣,君诛乎,民诛乎?”
公曰:“寡人固⑦也。”于是赐封人麦丘以为邑。
[注释]
①麦丘:齐城邑名。②封人:管理疆界的官。③鄙人:谦称自己。④胡:指齐之先君胡公静。因其享国久,所以用为祝辞。⑤宜国家:对国家有利。⑥戚者:亲近的人。⑦固:固陋,不通达。
[译文]
景公出游到了麦丘,问邑人说:“你岁数多大了?”邑人回答说:“我八十五岁了。”景公说:“真长寿啊!你为我祝福吧!”邑人说:“祝愿君王寿命比齐国先君胡公静还长,为国家造福。”景公说:“好啊!你再为我祝福吧!”邑人说:“祝愿君王的后嗣都像我这么长寿。”景公说:“好啊!你再为我祝福吧!”邑人说:“祝愿君王不要得罪百姓。”景公说:“只有百姓得罪君主的说法,哪里有君主得罪百姓的道理呢?”
晏子听后劝谏说:“您错了。那些远在地方上的官员犯了罪,有朝廷的大臣代替您去整治他;地位低贱的人犯了罪,自然有地位尊贵的人去处治他们;君主得罪了百姓,谁将处治他们呢?我冒昧地问一问:夏桀、商纣,是当国君的人杀的呢,还是被百姓杀的呢?”
景公说:“我太固鄙了。”于是把麦丘赏赐给那个邑人作食邑。景公欲使楚巫致五帝以明德晏子谏第十四
[原文]
楚巫微导裔款以见景公①,侍坐三日,景公说之。楚巫曰:“公,明神之主,帝王之君也。公即位十有七年矣,事未大济者,明神未至也。请致五帝以明君德。”景公再拜稽首②。楚巫曰:“请巡国郊以观帝位。”至于牛山而不敢登,曰:“五帝之位在于国南,请斋而后登之。”公命百官供斋具于楚巫之所,裔款祝事③。
晏子闻之而见于公曰:“公令楚巫斋牛山乎?”
公曰:“然。致五帝以明寡人之德,神将降福于寡人,其有所济乎!”
晏子目:“君之言过矣!古之王者,德厚足以安世,行广足以容众。诸侯戴之,以为君长;百姓归之,以为父母。是故天地四时,和而不失;星辰日月,顺而不乱。德厚行广,配天象时④,然后为帝王之君,明神之主。古者不慢行而繁祭⑤不轻身而恃巫⑥。今政乱而行僻,而求五帝之明德也;弃贤而用巫,而求帝王之在身也。夫民不苟德,福不苟降,君之帝王,不亦难乎?惜夫!君位之高,所论之卑也。”
公曰:“裔款以楚巫命寡人曰:‘试尝见而观焉。’寡人见而说之,信其道,行其言。今夫子讥之,请逐楚巫而拘裔款。”
晏子曰:“楚巫不可出。”公曰:“何故?”对曰:“楚巫出,诸侯必或受之。公信之以过于内,不知;出以易诸侯⑦于外,不仁。请东楚巫⑧而拘裔款。”公曰:“诺。”故曰送楚巫于东,而拘裔款于国也。
[注释]
①巫:古代以舞降神代人祈祷的人。②稽(qǐ)首:古代一种最隆重的跪拜礼,叩头至地。③祝事:治事。指处理斋戒之事。④配天象时:指与天地合德,与四时相符。⑤不慢行而繁祭:不行为简慢而祭祀频繁。⑥不轻身而恃巫:不轻视自身的努力而依仗巫祝的祷告。⑦易诸侯:使渚侯轻信。⑧东楚巫:把楚巫迁到东方去。
[译文]
楚国有个叫微的巫师借助裔款的引荐,他见到了景公,在景公身边陪坐了三天,景公很赏识他。楚巫对景公说:“您是圣明贤德的君主,是能成就帝业的国君啊。您在位已有十七年了,事业没有取得明显的成就,这是因为您的圣明与贤德还没有显现出来。请让我向五帝之神说明这件事,以此来彰明您的贤德。”景公向楚巫拜了两拜,叩头到地。楚巫微说:“请让我到都城的郊外去查看一番,好确立一下五帝之神的方位。”景公和楚巫微到了牛山,却不敢登上去,楚巫微说:“五帝之神的方位,在国都的南边,请斋戒以后再登上去。”景公命令百官在楚巫微的住所供奉斋祭的用品,由裔款主持这件事。
晏子听到这事以后,就去见景公,说:“您让楚国巫斋戒牛山吗?”
景公说:“是的。想请五帝之神来昭明我的德行,神灵将降福给我,大概会对我大有好处的吧!”
晏子说:“您的话错了。古时候的王者,道德淳厚,足以使国家安定,品行广博,足以包容大众。诸侯们拥戴他,把他作为领袖;百姓们归附他,把他当成父母。所以天地四时,和谐而不失次序;日月星辰,依次运行而不混乱。道德淳厚,心胸宽广,顺乎天意,合于四时,然后才能成为称帝称王的国君,成为圣明神圣的君主。古时候的明君不会做事懈怠,祭祀频繁,不轻视自身的力量而依仗巫者的求福。如今政事混乱,行为邪僻,却祈求五帝之神使自己道德彰明。抛弃贤人,任用巫者,却想成就帝王伟业。百姓不会随便对君主感恩戴德,福不会随便降到君主身上。您想成为帝王,不是很难吗?可惜啊!您的地位如此之高,可是言论却如此低贱啊。”
景公说:“裔款把楚巫微推荐给我说:‘您不妨见他一见,看看他究竟有什么能耐。’我见了楚巫微就喜欢他,相信了他所说的一套,于是就按照他的话去做。如今先生指责这件事,请让我把楚巫微驱逐出去,拘捕裔款。”
晏子说:“您还不能把楚巫微驱逐出齐国。”景公说:“为什么呢?”晏子说:“如果您将楚巫微驱逐出齐国,必定还会有其他诸侯收留他。一旦君王听信他,就会在国内造成祸患,这是不明智的方法;如果把他驱逐出去,这样祸患就会转嫁给齐国以外的其他诸侯,这就是不仁义的行为。请把楚巫微放逐到东面滨海边地,并把裔款囚禁起来。”
景公说:“好吧。”于是就把楚巫微放逐到东面滨海边地,把裔款囚禁在国都内。
景公欲祀灵山河伯以祷雨晏子谏第十五
[原文]
齐大旱逾时,景公召群臣问曰:“天不雨久矣,民且有饥色。吾使人卜,云祟①在高山广水。寡人欲少赋敛以祠灵山②,可乎?”
群臣莫对。晏子进曰:“不可,祠此无益也。夫灵山固以石为身,以草木为发。天久不雨,发将焦,身将热,彼独不欲雨乎?祠之无益。”
公曰:“不然,吾欲祠河伯③,可乎?”
晏子曰:“不可!河伯以水为国,以鱼鳖为民,天久不雨,泉将下,百川竭④,国将亡,民将灭矣⑤,彼独不欲雨乎?祠之何益!”
景公曰:“今为之奈何?”
晏子曰:“君诚避宫殿暴露,与灵山河伯共忧,其幸而雨乎!”
于是景公出野居暴露,三日,天果大雨,民尽得种时⑥。景公曰:“善哉,晏子之言!可无用乎⑦?其维有德⑧。”
[注释]
①祟:作祟,指降下灾祸。②灵山:指有灵应的山。③河伯:古代神话中的黄河水神。④百川竭:所有的河流干涸。⑤民将灭:此指鱼鳖将因河道干涸而死去。⑥时:通“莳”,种植。⑦可无用乎:可以不听从吗。⑧其维有德:他是有功德的。维,句中语气词,无实义。
[译文]
齐国遇到大旱,眼看着雨季已经过去了,可是滴雨未落,景公召集群臣问道:“天不下雨已经很久了,百姓也都饥饿难挨。我让人占卜了一卦,说这是高山大河之神降下的灾祸。我想稍微征收点赋税,以便用这些钱财祭祀灵山,可以吗?”
群臣没有人敢说话,晏子上前回答说:“不可以。祭祀灵山不会带来什么好处。灵山本来以石头为身躯,以草木为毛发。天这么久不下雨,它的毛发将被晒焦,身躯将被晒热,它难道就不希望下雨吗?所以祭祀它没有用处。”
景公说:“如果不去祭祀灵山,我打算去祭祀河神,可以吗?”
晏子说:“不可以。河伯以水作为自己的国家,以鱼鳖作为自己的百姓。天很长时间不下雨,泉水将下降,川流也将干枯,它的国家也将灭亡,它的百姓也将灭绝,它难道就不希望下雨吗?祭祀它有什么好处?”
景公说:“那么如今的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
晏子说:“您假如离开宫室,到露天的地方居住,跟灵山河神一起为干旱忧虑,或许侥幸能下雨吧!”
于是景公出宫,到野外住在露天下居住。过了三天,天果真下了大雨,百姓全都得以播种了。景公说:“晏子的话真对啊!岂能不听他的呢?他是有功德的。”
景公贪长有国之乐晏子谏第十六
[原文]
景公观于淄上①,与晏子闲立。公喟然叹曰:“呜呼!使国可长保而传于子孙,岂不乐哉?”
晏子对曰:“婴闻明王不徒立,百姓不虚至。今君以政乱国、以行弃民久矣,而声欲保之,不亦难乎?婴闻之,能长保国者,能终善者也。诸侯并立,能终善者为长;列士并学②,能终善者为师。”
“昔先君桓公,其方任贤而赞德之时,亡国恃以存,危国仰以安,是以民乐其政,而世高其德。行远征暴,劳者不疾;驱海内使朝天子,而诸侯不怨。当是时,盛君之行不能进焉③。及其卒而衰,怠于德而并于乐,身溺于妇侍,而谋因竖刁④,是以民苦其政,而世非其行。”
“故身死于胡宫⑤而不举,虫出⑥而不收。当是时也,桀、纣之卒不能恶焉。《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⑦。’不能终善者,不遂其君。今君临民若寇雠⑧,见善若避热,乱政而危贤,必逆于众。肆欲于民,而诛虐于下,恐及于身。婴之年老,不能待于君使矣。行不能革⑨,则持节以没世耳⑩。”
[注释]
①淄上:淄水岸边。②列士:众多读书人。③进:超过。④竖刁:内竖名叫刁,齐桓公时的宦官。桓公死后,与易牙等作乱。⑤胡宫:一名寿宫,齐宫室名。不举:指不能发丧。⑥虫出:尸虫出户。⑦靡,没有谁。初,开始。鲜,少。克,能够。⑧寇雠:仇敌。⑨革:更改。⑩没世:等于说“终其一生”。
[译文]
景公在淄水的边上欣赏美景,晏子悠闲地陪在君王身边。景公无比感慨地说:“唉!如果国家可以千秋万代,岂不是一大乐事?”
晏子回答说:“我听说圣明的君主不是凭空确立的,百姓不是凭白无故就来归附的。如今您用政令使得国家混乱,用行为背弃百姓已经很长时间了,可是还说想千秋万代,不是很难吗!我听说过,能够千秋万代,是能够始终行善的人。各国诸侯并存,能够始终行善的才能当首领;众多学子在一块学习,能够始终行善的才能当老师。
“从前先君桓公,当他任用贤人、崇尚道德的时候。被颠覆的国家靠了他才得以保存下来,处境危险的国家依仗他才得以安定下来,所以百姓喜欢他的政令,世人推崇他的道德。他去远方征讨残暴的人,受劳苦的人没有牢骚;驱使天下诸侯让他们去朝拜周天子,诸侯们没也有怨言。那个时候,盛德之君的行为也不能超过他。等到他最后衰微的时候,道德荒怠,纵情享乐,自身沉溺于女色,而国家大事全依仗竖刁,因此百姓对他的统治苦不堪言,世人都责备他的品行。
“因此他自己死在胡宫里而不能发丧,尸体生的蛆虫爬出门外而得不到收殓。那时候,夏桀、商纣的死亡也不能比这更悲惨了。《诗》中说:‘万事大多有个好的开头,很少有人能坚持到最后。’不能行善到底的,不能始终做君主。如今您面对百姓就像面对仇敌一样,看见善行就像躲避炎热一样。搞乱了国政而危害到贤良的人,必定危及到自身。对百姓随心所欲地搜取财物,对下属残暴地诛杀,必定危及到自身。我年纪大了,不能再为您做牛做马了。您的行为如果不能改变,那就坚持自己的操守,以便终生保持住国家。”
景公登牛山悲去国而死晏子谏第十七
[原文]
景公游于牛山①,北临其国城而流涕曰:”若何滂滂去此而死乎?”艾孔②、梁丘据皆从而泣,晏子独笑于旁。公刷③涕而顾晏子曰:“寡人今日游,悲,孔与据皆从寡人而涕泣,子之独笑,何也?”
晏子对曰:“使贤者常守之,则太公④、桓公将常守之矣;使勇者常守之,则灵公⑤、庄公将常守之矣。数君者将守之,则吾君安得此位而立焉?以其迭处之,迭去之,至于君也。而独为之流涕,是不仁也。不仁之君见一,谄谀之臣见二⑥,此臣之所以独窃笑也。”
[注释]
①牛山:山名,在临淄南。②艾孔:姓艾名孔。③刷:擦拭。④太公:齐太公吕尚,齐国始君。⑤灵公:名环,庄公之父。⑥谄谀之臣见二:阿谀谄媚的臣子见到两个(指艾孔、梁丘据)。
[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