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导论完美是最好的吗?(2)
无限发展、无限进步、无限解放的现代神学所产生的错误即便是致命的,也并非不可救药,理性就被认为是解药。真正导致现代社会无法自身纠错的根本原因在于个人理性无法导致集体理性,这使得理性与理性的运用是矛盾的。既然现代的价值和利益的生效单位是个人,理性用于个人利益最大化就必定优先于理性用于人类整体利益最大化,其逻辑结果就是使得合理或最优的集体选择成为不可能。于是,审慎的道德呼声就只是呼声而已,几乎不可能化为人们的集体选择。也许我们的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待,只能等待物极必反,等待人的神话的破灭,只有当人的神性被颠覆,人才能认清人的有限地位,从而乐意承担起人的责任,而不再把人伪装成神。
可是,人追求完美难道有错吗?但首先必须知道什么是“完美”。对于古代人来说,完美是个完成式的概念,上帝或者自然就是完美的标准和榜样,人之所思所为都必须符合自然,才有可能接近完美。现代却把观念与自然的关系颠倒过来,要求自然符合观念,完美就势必变成一个无法完成的开放概念,就像失去奥运精神的奥运会那样不断追求“更高更强更快”。根据人的观念去修改自然,意味着人能够定义什么是完美的,而无须听从自然,这正是人类试图自证其神性的追求。可问题是,当失去了自然的外在标准或参照,人就反而无从知道什么是完美了,对完美的想象和追求变成了一种无边的自由冒险。
人因为自由而好像具有了神性,但仍然存在着一个可以质疑人的神性的事实:人身就是一个未经选择的被给予的自然事实。这一点一直是主体神性的一个绝对界限,直到基因工程能够把人身也变成创作的材料和对象,因此,基因工程就成为证明人的神性的决定性最后一役(也许还需要加上电脑技术),但这将是最后审判还是最后解放,还有待未来去证实——所以说,有些事情只能等待,等待临界点。对于基因工程,科学家通常会持乐观态度,他们相信对于“这件事”能够获得足够可信的知识,但哲学家往往倾向于悲观或保守态度,因为关于“这件事”的充分知识相对于整个自然来说仍然非常有限。在此类事情上,知识论的争论其实没有很大意义,反正在最后的事实证明之前不可能见分晓。眼前的问题是,既然最终结果未卜,那么,有什么理由可以质疑技术进步的意义吗?
技术进步能够减少生老病死、饥寒劳作的痛苦,特别是医药技术能够救死扶伤,可以说,减少痛苦就是技术进步的显然意义。不过,技术进步未必能够增加幸福。只要社会结构或社会制度没有根本改变,即使技术进步取得巨大成功,社会不公和不平也仍将继续存在,社会的一切矛盾将照原样存在于技术更发达的社会里。但这是政治和伦理问题,不能因此怀疑技术进步的意义,政治和伦理问题只能通过政治和伦理去解决。然而,在一个不平等的社会里,技术进步的受益者主要是强势群体(弱势群体无法支付技术费用),因此,技术进步的一个可能的附带后果是扩大了强制群体和弱势群体的差距而间接地加深了政治问题。网络共产主义者Aaron Swartz在其“游击队自由取用宣言”(Guerrilla Open Access Manifesto)里就指出,资本主义制度在网络上以收费的手段控制各种知识资源,把科学和学术这些本来应该共享的非商业资源变成商业谋利的资本,从而把相对贫困的国家和人民拒之知识门外,而既然“信息就是权力”,那么,控制信息就是拒绝让人民分享权力。可以想象,其他技术的享用也存在类似问题。
那么,假如能够有一个足够好的社会,公正、自由而平等,以至于技术进步所带来的利益能够公平而平等地得到皆大欢喜的分配和分享,又怎么样呢?桑德尔考虑到了这个可能性。桑德尔说,有一种据说能够避免种族主义或社会歧视的“自由主义优生学”认为,如果社会是公平和自由的,那么基因改良的优生学就是显然的进步,因为人人都将得到改善。这种主张得到德沃金、诺齐克和罗尔斯的支持,诺齐克还想象了人人受惠的“基因超市”。当然,这个假设并不真实,事实上一个自由主义社会并不足以实现公正、公平和平等,甚至人们名义上拥有的自由也有很大一部分不可能兑现为真实拥有的自由,即实质自由。这是自由主义自身的内在问题所致:只要社会的运行方式是竞争性的个人主义和市场,那么,公正、公平和平等就不可能得到充分实现。马克思主义、社群主义、批判理论以及近年来的“点共主义”,都已经深入讨论了这个问题,在此无需多论。但这个乌托邦假设仍然具有理论意义(或许未来可以实现),我们可以想象一个公正而平等的社会,基因技术普遍惠及了所有人,在“基因超市”里,人人都吃了长命200岁的“彭祖仙丹”,人人都吃了智商200的“爱因斯坦灵丹”,人人都吃了“阿基里斯神药”或者“美人药片”,于是人人同样漂亮、聪明、强壮,社会游戏又会怎么样?
不妨先考虑一种具有现实性的情况:假定法律允许每个运动员都吃药,每个人的记录都提高了,又怎么样?可以想象,按比例的变化并没有导致比赛的变化。那么,以此类推,基因神药的情况必也类似,人人都获得生理改进,但人们的社会位置和社会竞争的情况并没有变化。可是,既然所有人的情况都变得更好(更聪明、更健康、更漂亮),这已经是一种超常的帕累托改进了,人们理应满意才对。在这样情况下,当然应该说,人类的生活变得更好了——但还不能说,社会变得更好了,因为社会游戏并没有变化。假如人类能够对此状况感到满意,那么人类有福了,但是,人类进步和解放的故事不可能就此止步,这个神话的逻辑注定了,人类必定试图把技术发展到“全知全能”的地步,于是人们就能够实现彻底的平等,只有彻底的平等才是进步和解放的结束语。但是,值得思考的是,“彻底平等”有两种可能性,人们会对哪一种比较满意呢?或者都不满意?
彻底平等的一种可能性是:基因神药让人不仅变得更聪明、更健康、更漂亮,而且让每个人变得同样聪明、同样健康、同样漂亮,千人一面,一切差异都将消失。一切都完美了,也就应该没什么可抱怨的,可是为什么这个故事结局会令人不安?也许应该思考的是:人类会因此损失什么呢?我无法罗列人类的可能损失,但有一点大概可以预见:人类将失去文化。一旦人类统一于一个完美概念,文化就自动消失了。这一点可以换个角度去理解:为什么万能的神没有文化?因为神不需要外在标准,不需要任何批评标准,因此,主观就成为客观,文化就化为心理。可以说,万物齐一就不再有文化,物我为一就不再有文化。
彻底平等的另一种可能性是:人们对统一的完美概念不感兴趣,人人都宁愿是唯一的,而基因神药使得人人能够自由创作自身,于是人人都成为艺术家(这听起来有些类似马克思的共产主义想象),人人都按照自己独特的偏好把自己创作成为独一无二的存在,人人的存在和价值都不可通约(incommensurable),人人的偏好都具有同等价值。这样彻底多元化的彻底平等也是彻底解放的故事的一个可能结局。那么,这种结局是否好过第一种呢?也许,但取消一切比较标准的结局同样也是文化的终结,这一点倒是殊途同归。彻底多元化同样导致标准的丧失,它不否认任何事物的价值,而是通过承认一切事物的平等价值而达到取消任何价值:既然任何事物的价值都可以自证,平等而不可通约,那么,也就无所谓价值了,一切价值在得到普遍承认的同时也就被普遍否定了。
这里我愿意提到桑德尔开篇就讨论的一个例子:美国有一对夫妇是后天聋人,他们想要一个也耳聋的小孩。他们认为,耳聋不是缺陷,而是一种文化身份,而且与其他任何身份同等好,是一种值得自豪的身份。为了确保小孩是聋人,他们找到数代天生的聋人进行人工受精而得到了聋小孩。这个例子已经预示了彻底多元化的彻底平等的故事结局。未来人类是否喜欢这个故事,我不知道。
无论人类有了多少知识,未来依然永不可测(休谟原理),因此科学无法确保人类故事不会有一个自食其果的坏结局,所以桑德尔不断强调人有必要尊重自然之道、尊重自然的礼物、尊重自然的偶然创造、尊重自然的界限。这虽是令人敬重的观点,却不足以说服人们放弃科学主义的完美梦想。德沃金就暗示说,没有什么理由不能替上帝去改进自然而使之更加完美,既然人类有能力追求完美,又有可能实现平等,怎么就不可以呢?正因为未来不可知,因此我们既无法证明科学冒险必将成功,也无法证明它必将失败,于是,桑德尔的自然主义观点不足以驳倒人定胜天的完美主义,我在这里所表达的也只是一种怀疑论的疑问,也不足以驳倒人类追求完美的冒险。不过,桑德尔还有一个在我看来更为有力的观点,那就是:经验,特殊的个人经历,无法预制的生命经验,在不确定性中成长的经验,才是生活意义的基础。因此,即使科学总是节节胜利,也仍然是有疑问的,比如说,基因工程以及各种技术在预制人生时,计划剥夺了经验,同时也就剥夺了生命历程无法还原的意义。因此,桑德尔可以这样回应德沃金:如果完美不是一个偶然生成的故事,而是一种预订的产品,那么完美又有什么意义呢?因此,没有什么理由可以剥夺每个人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