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上篇:阅世随笔 (5)
荆轲道:“将军莫怪,我想请将军的头,拿去献给秦王,秦王定然大悦,很殷勤地见我。一见之后,我左手抓住他的衣袖,右手就斫他的胸膛,这样一来,将军的仇报了,燕国受他的耻辱,也洗刷了。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樊将军脱去了半边的衣服,拿左手捏着右手,走进一步,道:“我咬着牙关,忍着这痛苦,从早到晚,没有一刻不放在心上。现在我听到你的话,可以解决了。”
话未说完,拔出佩刀,望颈上一抹,倒地而亡。
这事传到太子宫中,太子立刻赶到樊家,爬在于期将军身上,痛哭一场。想道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只得备了一个精致的小箱,将樊将军的头颅装好,严紧地封存起来。
太子想这遭可以着手了,一面便访求利器。不久在赵国的徐夫人家,访得一柄,果然甚好,费了百金买下来。再雇了上等工人,加上药水,使它格外锋利,将人来试,只须见有一丝的血,染在衣服上,立即毙命。诸事停妥,就此替荆轲预备了行李,打发他上路。
太子又想到荆轲此去,单身匹马,总有些不放心,访得本国有位闻名的勇士,姓秦,名唤武阳,当他十二岁的时候,操刀杀人,旁人都不敢瞅他一眼。太子就把他招来。派做荆轲的副手。
荆轲也觉得人手不敷,要招他一个朋友同行。那人住在远方,急切不能到来,荆轲正在等待。
过了很久,还不动身。
太子怪他耽搁,心中猜着,莫非是翻悔了,又去恳求他道:“日子快没有了,难道荆卿没有意思么?区区的愚见,想派秦武阳即日起身,充作前站。”
荆轲听了,很生气,不客气的对太子说道:“你这孩子,我们去了是不会回来的啊!我们拿着利器,向虎窟龙潭般的秦国里去,这是一件很险的事,我所以迟迟不走,想等一个朋友同行。太子既然怕来不及,我主意早定了,就此告辞。”
荆轲带了行李,即日起程。太子之外,还有和他往来的朋友,知道他这去凶多吉少,都穿了素服,来替他送行。
到了易水渡口,祭过了路神,正要发脚,荆轲的至交高渐离,提着他的竹制的乐器,弹打起来。荆轲跟着他唱歌,声调凄凉,大家忍不住哭了。
荆轲走过来,又唱了一个歌,歌词道: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转了很激烈的声调,大家都兴奋起来,睁着眼,头发直竖,把帽子都冲了上去。荆轲唱罢,带了秦武阳,跳上车子,扬鞭西去,连头也不回。
一路无事。到了秦国,打听得大将蒙恬的兄弟蒙嘉,官拜中庶子,是秦王最亲信的人;荆轲就送了他一份千金的厚礼,请他在秦王面前,说些好话。蒙嘉一口气担承。
蒙嘉一天进宫,朝见秦王,奏道:“大王要起兵攻打燕国,那燕王吓得面无人色,不敢抵抗,预备带着全国的子民,投降大王;随着各国的诸侯,排班朝谒;列属我们的郡县,按年纳贡,只求留着他祖宗一线的香火。怕做不到,不敢冒昧来说,先将我国的罪臣樊于期杀了,取了他的首级,又配上他们上好地方督亢的地图,装盛好了,派了重臣赍送前来。临行之日,燕王在堂前行礼恭送,殷勤嘱咐,替他奏达下情。现已到来,住在客店,恭候大王的指挥。”
秦王闻言,异常欢喜,吩咐在咸阳宫中朝堂之上,陈设了九宾的大礼,自己穿着朝服,接见燕国使臣,还备着盛筵款待。
那时荆轲捧着小箱,盛的是樊于期的头,秦武阳跟随在后,捧着一个小匣,装的是督亢地方的地图。进得宫来,只见文武诸臣,两旁侍立,气象好不尊严。两人一步一步的行来,走上台阶,秦武阳脸色陡变,浑身发抖,两旁文武诸臣,看了诧异。
荆轲觉得,对秦武阳一笑,走到秦王案前,跪下请罪道:“他是北方蕃国的粗鲁小人,没有见过皇帝,故而害怕;求大王宽恕,让他勉强行礼,完了这一桩差事。”
秦王叫荆轲起去,将武阳所捧的地图,取将上来。
荆轲取得,双手献上,秦王慢慢地打开来看,将要看完,陡然看见一把刺刀,卷在里面。荆轲急忙将左手拉住秦王的衣袖,右手抓着那把刺刀,就要斫过去。还没有近身,秦王吓得一跳,立起来,把衣袖摔脱了,离开坐位,要拔那身上带着的剑,无如剑身太长,插在鞘里,心越急,剑越紧得拔不出来。
荆轲追过去,秦王尽盘着柱子打旋,文武诸臣面面相觑,想不到有这种天外飞来的奇事,慌乱得不知所为。秦国的法律,文武诸臣侍立殿上,不准携带些少武器;那班拿着刀枪的侍卫,都排列在殿下,没有命令,不能上殿,慌忙中又来不及招呼。荆轲越逼越紧,秦王急切,有些挡不住,只得将双手来招架着。旁边有位御医姓夏名唤无且的,手中正提着药囊,拿起来趁势丢过去,要想抵住荆轲。秦王还是盘着柱子,急得没有了主意;左右的人喊道:“请大王将剑推到背上!”说了两遍,秦王依计,立刻把剑拔了出来,望着荆轲砍去,断了他的左腿。荆轲动弹不得,提起刺刀,对着秦王丢过去,又斜了一些,中在柱子上。秦王闪过来,又砍了八下,荆轲受了很重的伤。
荆轲知道他的目的达不到了,靠着柱子,含着笑容,歪斜着身体,骂道:“我是要活捉住你,勒逼你承认我的要求,我好去回报太子;只因为这一点,弄得毫无结果。”
左右诸臣蜂拥上前,将荆轲砍死,秦武阳当然包括在内,不消说得。那时秦王闹得眼都花了,坐了一会,才慢慢地回复过来。当下将文武诸臣,有功的要赏,那应当治罪的,要罚,都按着等级,一一办完。特别赏了夏御医黄金二百锭。
后来秦王并了天下,称为皇帝。荆轲的老朋友高渐离,因为弹打得他的竹制的乐器很好,皇帝赏识他,叫他在左右侍奉。他一天得着个机会,拿他的乐器,去打这皇帝,要报燕国之仇,不幸没有打着,又白白地送了性命。
批评
这回事,死的一共有四个人:
田光的死,是守信;
樊于期的死,是仗义;
荆轲的死,是尽职;
高渐离的死,是复仇。
这四位英雄的死,可说是虽死犹生。
七 田横
节录史记 田儋列传第三十四
此为公元前205年至202年间之事
齐王田荣兵败,走平原,平原人杀荣,……荣弟横收齐散兵,得数万人。……
以故田横复得收齐城邑,立田荣子广为齐王,而横相之。……
汉王使郦生往说下齐王广及其相国横,横以为然,解其历下军。……
汉将韩信已平赵、燕,用蒯通计,度平原,袭破齐历下军,因入临淄。
齐王广、相横怒,以郦生卖己而亨郦生……
韩信遂平齐,乞自立为齐假王,汉因而立之。后岁余,汉灭项籍,汉王立为皇帝。……田横惧诛,而与其徒属五百余人入海,居岛中。
高帝闻之,以为田横兄弟本定齐,齐人贤者多附焉。今在海中,不收,后恐为乱。
乃使使赦田横罪,而召之;田横因谢曰:“臣亨陛下之使郦生,今闻其弟郦商为汉将而贤,臣恐惧,不敢奉诏,请为庶人,守海岛中。”使还报,高皇帝乃诏卫尉郦商曰:“齐王田横即至,人马从者敢动摇者,致族夷!”
乃复使使持节具告以诏商状,曰:“田横来,大者王,小者乃侯耳!不来,且举兵加诛焉。”
田横乃与其客二人,乘传,诣雒阳。未至三十里,至尸乡厩置,横谢使者曰:“人臣见天子,当洗沐。”止留。谓其客曰:“横始与汉王,俱南面称孤今汉王为天子,而横乃为亡虏,而北面事之,其耻固已甚矣!且吾亨人之兄,与其弟并肩而事其主;纵彼畏天子之诏,不敢动我,我独不愧于心乎?且陛下所以欲见我者,不过欲一见吾面貌耳。今陛下在洛阳,今斩吾头,驰三十里间,形容尚未能败,犹可观也!”遂自刭。
令客奉其头,从使者驰奏之高帝。高帝曰:“嗟乎!有以也!夫起自布衣,兄弟三人更王,岂不贤乎哉?”为之流涕,而拜其二客为都尉。
发卒二千人,以王者礼葬田横。既葬,二客穿其冢旁孔,皆自刭,下从之。
高帝闻之,乃大惊,以田横之客皆贤。吾闻其余尚五百人在海中,使使召之。至则闻田横死,皆自杀。于是乃知田横兄弟能得士也。
齐国王田荣,被楚霸王项羽打败,逃往平原地方,又为平原人所杀。他的军队,没有人统率,各自分散。他胞弟田横,挺身而出,重复招集拢来,也还有好几万人。
田氏为战国时代齐王之后。秦始皇死后,群雄并起,田儋做了齐王,不久被杀,继起的有田假、田都、田市、田安,都拥着王号;田荣不服,陆续将他们赶走或杀死,自立为齐王。项羽是项梁之侄,秦二世元年,陈涉反秦,二人同时起来,项梁做了楚王。项羽善于用兵,先做了诸侯的上将军,灭秦之后,就自立为西楚霸王。平原,地名,在现今山东省平原县。
齐国所有的城邑,多半被项羽占据,田横也乘机攻取,陆续收回。他哥哥田荣生有一子,名广,田横就立他为君,自己做了他的相国。
那时汉高帝有意和齐王讲和,派了他部下一位能言善辩的郦生,到齐国去,劝齐王不要和他作对,齐王称是。那郦生又去拜访田相国,居然也被他的花言巧语打动了,当时发出军令,将屯扎在历下的兵队,停止进行。
汉高帝、姓刘名邦,生在现今江苏省沛县地方。秦二世元年,在沛起事,后来带兵攻破了秦都咸阳,项羽立他为汉王。又用兵攻破各国,后来项羽也为他所灭,做了汉朝第一代的皇帝。历下,地名,在现今山东省历城县。
谁想到汉廷的大将韩信,那时正平定了赵、燕二国,他的策士蒯通献上一计,劝他乘势进攻齐都。韩信大喜。带了他的兵队,偃旗息鼓,通过平原,打探得齐国毫无防备,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赶到历下,将齐国的兵队打得四散,乘势攻进了都城临淄。齐王和相国得信,忿恨得了不得,以为自己好意听信郦生,不料中了他的毒计,骂不绝口,立刻将郦生拿住,备下一口大锅,烧了沸汤,把他投到锅内,断送了他的残生。
赵王歇为战国时代赵王之后。秦二世二年,张耳、陈余立他为赵王,建都在信都。汉高祖三年,他为韩信所灭。信都,在现今河北省冀县。赵王歇派部将韩广,攻取燕地,燕国的人民立他为燕王。后来项羽废了他,改封了臧荼,广为荼所杀。汉高祖三年,韩信派人前去游说,茶就此降服。临淄,地名,在现今山东省临淄县。
后来韩信将田家诸将,逐一削平,自称为齐国的假王,请汉王承认,汉王也顺水推舟,满口答应,就封拜了他。过了一年多,汉王又将楚王项羽打败,天下尽归于己,登了大位,尊为皇帝。那时田家诸将,只剩下田横一个人。他和高帝不和,很怕自己的性命不保,带领了部下五百多人,逃下海去,住在一座海岛之上。
高帝接着报告,心中揣想:齐国地方,本是田横他们几个兄弟平定下来的,当地的豪杰,都归心于他;现在他下海去,不早收服,将来一定不能太平。
因此派了使臣,带了赦罪招安的诏书,到海岛去,呈上岛主田横,说明来意。
田横即刻修书回报,说道:
“臣横谨言:臣前冒昧,将陛下来使郦生,治以鼎镬之刑。今闻上国名将郦商,即为郦生之弟,臣诚惶诚恐,不敢恭领恩诏。伏乞鉴臣下忱,许作平民,长守海岛,谨覆拜谢。”
使臣带了回书,回到长安,奏上高帝。
高帝一想,要招田横,非先安他的心不可,就下了一道很严厉的诏书,发给卫尉郦商,说道:
“齐国王田横不日来朝,所带人马和他的随从,倘若有人敢动他一动,定将那人合门抄斩!”
长安,是汉朝的首都,在现今陕西省长安县。
又另外派了使臣,这回格外郑重,带着朝廷所颁的信符,将皇帝吩咐郦商的话,照样对田横传述一遍;又将皇帝的旨意告诉他,说道:“田横,你快来!大者我可归还你的王号,就降低些,也可以封个侯爵。倘若道个不字,就要派兵前来问罪。”
田横听了,无可奈何,只得带了两位门客,坐了一辆四匹马的车辆启程,望着洛阳行来。还差三十里的路,到了尸乡地方,是一座养马的驿站。
田横很客气的对使臣说道:“臣下面见天子,应该办个至诚。
一路风沙,难免不洁,我想在此沐浴,有劳等候!”
说罢,就找了旅馆,暂时息下。
尸乡,地名,在现今河南省偃师县。雒(洛)阳,在现今河南省洛阳县。
到了旅馆之后,招呼那二位门客前来,对他说道:“我田横和汉王,彼此都是最早南面当朝,称孤道寡的。现在他做了皇帝;我呢!倒做了亡国被掳之人,向他北面称臣。这是多么耻辱的事!还有一层:他部下郦生、郦商兄弟二人,为兄的被我下了锅,死于极刑。我现在倒和那为弟的,并肩而立,同事一君;就算他遵奉朝旨,有所忌惮,不敢和我作对,我自己问心,不难为情么?当今皇帝,为什么急急要见我?料想不过要想看看我是怎样一个人。现高帝在洛阳,若砍下我的头,骑着快马,这三十里的路,转眼就到,我本来的面目,应不至变坏,还可以认得出来的。”
一面说,一面就拔刀自杀。
那二位门客,遵照他的遗言,捧着他的头颅,跟了同来的使臣,飞奔到洛阳,赶进宫廷,奏上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