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达赖君临 (1)
康熙三十四年(公元1695年),藏历四月二十日。第巴桑杰甲措把一块无字碑立在布达拉宫的前面时,突然发现天空中的太阳消失了,周围寂静无声。他诧异地仰头寻找,身后却响起了万千僧众的念经声。
桑杰甲措转过头,一颗闪亮的星星降落在了布达拉宫上空。他定定地望着,泫然而泣。
今天,红宫与五世达赖的灵塔殿将举行盛大的完工典礼。朝拜的民众蜂拥而来,争相目睹这一盛况。
参加庆典的人很多,桑杰甲措特意邀请了参与工程的和尚以及皇帝派遣来的一百一十四名汉族工匠赴宴。席间,觥筹交错,宾主十分尽兴。
宴会结束后,桑杰甲措带着醉意徜徉在布达拉宫里。油漆辛辣的味道还没有散尽,整座宫殿除了刚才推杯换盏的殿厅外,都还是一片寂静。他抚摸着每一根坚实的梁柱,凝视着每一幅鲜艳的壁画,几乎每走一步心就要剧烈地跳动一次。
他深深为这座宏伟的建筑感到自豪。白宫部分还是在第一任第巴索南热登的主持下完工的,红宫则是在他的主持下建成的。两部分的结合天衣无缝。作为政绩,他颇为自豪,而完成了五世的遗嘱则让他十分满足和欣慰。
布达拉宫里有三处是桑杰甲措最在意的。
其一是松格廊道,那是通往各个宫殿的必经之路。南墙上镶嵌着五世达赖赐权给他的一双手印。其二是司西平措,那是五世达赖灵塔殿的享堂,里面有记录五世达赖一生活动的精致壁画。其三是五世达赖的灵塔,塔高14.85米,全部用金子包裹并镶满了珠玉玛瑙,华丽至极。
桑杰甲措欣赏完这三处地方,心像掉进了一片清凉的湖中,回忆与期待一起涌来。他喜欢这种感觉,被回忆拥抱、环绕的感觉。
正在沉思之际,有人从旁边呈上了一封信。信的火漆是济隆喇嘛的,他连忙拆开。在描述完噶尔丹的强大和蒙古众教徒对五世达赖与他本人的祝颂后,济隆婉转而谦卑地写道:由于在乌兰布通战役中出面替噶尔丹求和,使朝廷的大将军裕亲王福全上了当,得罪了清朝皇帝,不能再留在噶尔丹那里了,希望能恩准他返回西藏。
桑杰甲措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这个济隆怕是害怕了,但现在让他回来还不是时候,不能因为他一个人功亏一篑,目前他还得继续待在噶尔丹身边。
桑杰甲措提起笔,蘸着浓墨写道:
若是还想回来,便要与噶尔丹的大军一起回来。
冬日,飞雪飘飘。人间的一切都被掩埋了,就连紫禁城中的荒草也没能幸免,大地一片银装素裹,除了满目的白,读不出任何故事。
乾清宫里,火盆驯服地吐着火苗,将寒意一点点驱散。几盏灯是亮着的,隐匿其间的蜡烛烧得正旺。
康熙放下了手里的笔,这轻微的声响打破了沉寂。
“乌兰布通之战,臣从厄鲁特①降人那听说,西藏有些流言,似乎五世达赖已经圆寂多年了,但因没有确切的证据,臣一直未敢启奏。”恭候多时的大将军费扬古向前走了一步说道。
“此事裕亲王已经启奏过了。”康熙语气淡然,转头看向了窗外,眼睛被雪光映得越发明亮。
“济隆喇嘛为噶尔丹乞和,有意误我追师,已经引起朕的猜疑。”康熙说。
“陛下不如传谕西藏,叫他们派人进京责问清楚。”费扬古提议道。
“正合朕意,如果达赖确实已经去世,他固有欺君之罪,但他目中尚有朝廷,无非是要借朕巩固他在藏之权,也可赦罪。朕只怕他对噶尔丹还有助纣为虐之举。而噶尔丹不除,我边永无宁日!”康熙面带不快,言语掷地有声,整个乾清宫鸦雀无声。
他来回踱着步,眉头紧蹙,忽然,他转过身,一字一顿地说道:“费扬古,你即日驰赴归化,调陕甘之兵出宁夏,自翁金河出其西;将军萨布素引满洲军会同科尔沁部出其东;朕亲率禁军为中路。克期夹攻。纵然天寒地冻,路遥马亡,也要将噶尔丹全歼!”
康熙三十五年(公元1696年)六月十二日,大清万千军马如期出动,噶尔丹携数十骑仓皇逃亡,连妃子阿弩也死于交战的炮火中。
同年,济隆喇嘛从蒙古逃回西藏。
风从来不是孤单的,它吹过湖泊便沾染了水汽,吹过丛林便卷带着落叶,吹过戈壁便裹挟着沙砾。细小的沙砾是刀,每一阵风吹过都会割伤人的脸。拉萨,风力更胜。桑杰甲措射箭时几乎已经睁不开眼,这样恶劣的天气恐怕只有他还会出来练习骑射。
他手一松,“嗖”的一声,一支响箭呼啸着穿破风墙直中靶心。
正待抽出第二支箭,他身后传来侍从的声音:“康熙皇帝的使臣到了。”
桑杰甲措望着靶心,面无表情地说道:“回宫!”
桑杰甲措接了圣旨,跪在大殿里。风越来越大,天色也暗了下来。酥油灯的光亮将整座大殿填满,周围一片昏黄。
使臣的声音有点像深秋的鸢鸟,一片一声,决绝而喑哑。
朕向来崇道爱生,对汝等皆恩宠有加。但汝却多次欺君,不知悔过。诸多罪行,汝尽力遮掩,纵然朕不闻不问,千万眼线也告知于朕。汝遣使济隆,为噶尔丹叛乱择选吉日,为其祈福鸣鼓,并与之阴谋叛乱,若胜则献其哈达,若败则与朕说情。朕本欲召见班禅,汝却谎称噶尔丹欲诛之,使其不能进京。济隆派至噶尔丹处之使被俘,朕方知达赖已圆寂九年。如此重大事项,汝竟不报,使朕一直蒙在鼓里。朕顾全大局,怜悯众生,汝若能悔改,将济隆呼图克图立即逮捕,押送进京,朕则不再追究。汝若抗命不遵,朕将发云南、川陕之雄兵征讨,或朕御驾亲征。今日特派使臣晓谕,附带噶尔丹佩刀一把及其妃之佛像一尊,佩符一块,作为告捷之礼。随敕书赐汝锦缎三十六丈……康熙三十五年八月甲午。
使臣的声音戛然而止。桑杰甲措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使臣见桑杰甲措没有动静,便提醒道:“皇上还等着第巴回奏呢。”
桑杰甲措如梦方醒,忙说:“臣一定谨遵皇上手谕,及时派遣使臣上奏。”
济隆喇嘛是在使臣的迎接酒宴上出现的,他穿着蒙古平民的衣服,跌跌撞撞地来到桑杰甲措面前,涕泪交加地让桑杰甲措允许他避难,放他一条活路。
桑杰甲措的心里上下起伏着,对于他这样的政治老手来说,权力的较量是时刻要有人牺牲的。他叹了口气,望着伏在脚下的济隆喇嘛,百感交集。
翌年正月,拉萨的雪仍旧一层一层地下,新的覆盖住旧的,踩上去层次分明。第巴桑杰甲措在写密奏信时,外面又飘起了小雪,雪花又一次掩盖起了众人的足迹,此夜一过,一切又将如初。
桑杰甲措时而皱眉,时而叹气,最终还是提笔写道:
众生默哀,五世达赖喇嘛已于壬戌年示寂,其转世灵童已年满十五。其时臣献念珠及破碗,寓意即是达赖示寂。因担心藏区局势,故只能以此方式上报吾皇。吾皇定是国事繁忙,未能明白臣之愚意。如今大局已定,方才正式禀报,恳请吾皇恕罪。现今内部仍明争暗斗,但六世达赖已该坐床,时间拟定于藏历十月二十五日,宗喀巴②圆寂之日。为藏区大局,愚臣恳请吾皇暂缓宣布。至于班禅,乃因其尚未出过天花,故不敢进京。济隆现已畏罪潜逃至康巴地区,臣必全力搜捕,将其缉拿押送进京,届时尚乞吾皇念其曾受佛戒,饶其一死。……
桑杰甲措把写好的密信交给心腹曲和多巴,让他立刻进京,曲和多巴接了信马上退了出去。
桑杰甲措站在布达拉宫的台阶上,遥望一骑绝尘,心里忐忑不安。
这一年过得很快,似乎夏天还没怎么过,秋便来了。秋风吹落了黄叶,带来了寒意,门隅地区的秋天总是如此,冷风一过,再一眨眼,秋便深了,草木凋零。
刮风的日子里,阿旺嘉措就把铜铃拿出来,拎在手里,铜铃见风便叮叮作响,声音异常欢快。
改桑姨母答应让他娶玛吉阿米,但这样一来,就有很多现实问题要考虑,比如两个人的年纪,在哪里定居,如何养活自己,怎样照顾改桑姨母等等。
然而许诺即便遥远,阿旺嘉措还是觉得是可以等到的,只要他再长大一点,再成熟一点,多学一些知识,那一天终究会到来。
在这个朴素的小镇子里,年轻的情侣是不可能有什么奢华或惊天动地的经历的。初恋的滋味像一棵饱满的蒲公英,被悄悄吹落在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里,潜滋暗长,逐渐开成一片绿荫。
他们经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去次旦阿爸那里听故事。次旦阿爸很会讲故事,经常是他绘声绘色地讲,两个人听得泪眼婆娑,动情不已。故事都是老旧的,其中最让他们感动的,是关于青与海的。
青是草原上最好的猎手,打狍子,杀狼,捉土拨鼠,样样精通。不幸的是,他爱上了土司家美丽的女儿海。
海是不能嫁给青的,土司家的女儿要嫁给一位年轻的土司。如果不这样安排,一旦老土司去世,那么海的家族将遭遇灭顶之灾。年老的阿妈,年幼的弟妹,都是海的牵挂。
在无数个夜里,青与海隐匿在茫茫的高草中,细语呢喃,许下海枯石烂的诺言。每次相见,海都会心生悲凉。她经常伏在家中碉楼的墙头,狠狠地咬着嘴唇,任泪水恣意流淌。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
一样是月夜,青在草海等着心爱的女孩。那时已是秋天,繁草枯萎,周围一片灰黄。海赶来时,泪水在脸上结成了霜。
青不看海,他拉着她的手,语调激动。
青是那么年轻,热情如火,对未来梦幻般的期待已经让他兴奋难抑。
你守家,生火;我放牧,打猎。一切再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