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街头奇迹
张贤离开了旺风楼,沿着天桥一带的公平市场、三角市场、西市场、东市场、先农市场、城南市场、惠元商场一路向南,一直走到僻静处的一个胡同口,才算停了下来。
这胡同口已是天桥边缘,远没有旺风楼一带热闹繁华,游人稀疏,隔着三五十步分散着几个游摊,耍的都是些微末的把式,早就没有人看。摆摊的一个个懒洋洋的,缩在墙角挠痒痒抓虱子玩,和乞丐也差不了多少,除非有人停在他们摊前打量,才有气无力地吆喝两声。
张贤并不在意这些,捡了一个僻静处的墙角,放下大皮箱,从里面取出一块红布、几件家什,将红布盖在皮箱上面,细细抹平,又蹲着身子在红布下摆处鼓弄了一番,这才站起身子,将长袍一撩,从身侧取出一卷画轴,转身走到墙边,在墙上寻了一个缝隙,按了一个小铁钉进去,把画挂了起来。
画轴打开,上面赫然画着一个济公,一个人高矮,并未上彩,乃是简单的墨画。尽管如此,那济公画得仍然极为传神,破衣烂衫,歪戴僧帽,袒胸露乳,一只手提着烧鸡,一只手平托着一个空酒碗。照理说济公的画像都是嬉笑着的,可张贤挂在墙上的这幅济公画,那济公盯着自己手中的酒碗,却愁眉苦脸的,好像是抱怨自己的碗中没有酒。
张贤把画挂好,退后看了几眼,面露微笑,弯腰捡了几块破砖,放在画前,坐了下来,摇头晃头地显得十分悠闲。
有几个来往的游人奇怪了,这个人面前一张红布,身后一张济公画像,连个旗号都不打,什么东西都不摆,也不吆喝,天桥三百六十行的游摊,卖药的、算命的、杂耍的、摆棋摊的,等等,哪个都不像,这是干吗来着?
终于有好事的人忍不住,凑到张贤面前叫道:“我说,你这是卖什么呢?卖画?”
张贤也不起身,笑道:“给我身后画上的济公活佛,讨一碗酒喝。”
“嘿!你这人说话奇怪得很,济公是画在上面的,喝什么酒?你喝就是你喝,说话绕这么大弯儿?”
“真的是给济公活佛讨一碗酒,这位爷,如果你有闲钱,麻烦施舍两个,我好给济公买酒。”
“你这人真是脑子有问题,得得得,算我没问,你就继续待着吧。”
游人气呼呼地离去。
张贤还是一脸笑意,坐在原地静静等候。
约莫半个时辰,多多少少有七八人上来询问张贤是做什么的,张贤一概说是给画中的济公活佛讨几个钱买酒,有人嗤之以鼻、有人骂骂咧咧、有人轻蔑一笑,这种疯言疯语没人相信,谁都不把张贤的话当回事。
张贤又坐了片刻之后,从街角转过四五个穿短褂的男人,一看打扮就是地痞流氓,打头的一个,五短身材,一脸横肉,留着个板寸,戴着一副圆形的金边墨镜,叼着一根牙签,旁若无人地在大街上横着走来。这人是天桥一带有名的流氓,叫作豁牙金,早年是练摔跤的,长了一身蛮肉,摔跤的功夫倒是了得,就是不学无术,人又是个混不吝,收罗了几个流氓无赖当作手下,专门欺负弱小摊贩,美其名曰保护费、开场钱、占地钱、卫生费。
像豁牙金这样的流氓天桥一带怎么也有十几伙,各自划地为界,平日里碰见了少不了互相挑衅一番,打架斗殴那是时常的事情。豁牙金摔跤的功夫厉害,发起横来,五六个人还奈何不了他,所以在天桥一带算是数一数二,名头颇大的流氓团伙。
天桥一带,正式领有政府牌照的商户有近四百家,临时设摊和游艺杂技摊还有近千,政府也管不过来,对豁牙金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豁牙金他们也会使两个钱,打点打点场面,而且这些流氓没事的时候,还能由旺风楼这种大商家临时雇用,作为打手,收拾些在店里闹事的愣头青。民国初年那时候,法制不健全,像天桥这种地方,有时候找政府衙门也不见得抵事,都由豁牙金这种地痞流氓出面处理。
所以豁牙金他们,活得算是滋润。
有摆游摊的人认得豁牙金,远远地见是他们来了,心想今天的收成还不够伺候豁牙金的,赶忙把摊子收了,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豁牙金一路走来,远远就见到张贤坐在墙边,吧唧吧唧了嘴,哼道:“蹦二狗,那是新来的吗?”
蹦二狗是个瘦高的流氓,长着对三角眼,一口黄牙,梳着个中分头,他识字认数,算是豁牙金的“账房”,平日里收了谁的钱,收了多少,又花了多少,都是他记账。蹦二狗听豁牙金叫他,赶忙上前一步,看了眼张贤,叫道:“金爷,昨天还没见到过,是新来的!”
“走!去会一会他!”豁牙金懒洋洋地说道。
众流氓最喜欢干这种欺负新来的这种事,一个个摆出一副凶相,耸着肩,走着王八步,跟着豁牙金走到张贤面前。
豁牙金看了眼张贤,也觉得奇怪,这个人做什么买卖的?身后画着个愁眉苦脸的济公干什么?
张贤早就注意到这几个流氓,见他们站到自己面前,慢慢站起身来,抱了抱拳,十分客气地说道:“几位大爷,有什么指教?”
豁牙金拉下墨镜,看了眼张贤,心中倒微微一怔,这个人的眼神深邃,一眼看不出深浅来,不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商贩。
豁牙金哼道:“你,叫什么?做什么买卖的?”
张贤明白这些流氓不好惹,笑道:“我叫张贤,初来贵地,不懂规矩,还请这位大爷多多包涵。”
豁牙金心想这个人说话倒客气得很,是个识相的人,口气也稍稍缓了缓,说道:“哦?张贤,我问你呢,你在这里做什么买卖?”
张贤答道:“不做什么买卖,只想借贵地,给我身后的济公活佛讨两个酒钱。”
豁牙金哭笑不得,他还是头一次碰到像张贤这样说话不着调的。豁牙金不是游人,张贤越是这么说,豁牙金越要刨根问底。
豁牙金哼道:“哟,你还挺有意思的。我倒问问你,你讨了钱,又怎么给济公喝酒?”
张贤笑道:“自然是买酒来,让济公喝了,这几位爷可不要小看我这幅画,画里的济公可有真神附着,乃是活的,可以喝酒。”
豁牙金四下一看,哈哈大笑,蹦二狗那几个流氓也跟着大笑起来。豁牙金嚷道:“活的?好!你要多少钱?我倒看看你怎么让济公喝酒!”
张贤说道:“二毛钱即可。”
豁牙金对蹦二狗说道:“蹦二狗,给他两毛。”
蹦二狗一脸苦相,说道:“金爷,你还真信他的啊?”
豁牙金骂道:“你废什么话!让你给,你就给,麻利点儿!”
蹦二狗连声应了,从怀里摸出两个一毛的铜币,向前一步递给张贤。
张贤接过铜币,摊在手掌上,用手指一点,念道:“钱儿啊,辛苦你们一趟,去买酒来!”
张贤将手一捏,晃了晃,念道:“已经去了!”说着慢慢将手伸开,手中空无一物,那两枚铜币已经不翼而飞。
豁牙金、蹦二狗他们这些流氓不由得咦了一声。
这四五个流氓围在张贤面前,街上有喜欢凑热闹的路人也都走过来,站在豁牙金他们身后,张贤收下两枚铜币的时候,除了豁牙金他们,已经围上来七八个人。
张贤这眨眼的功夫就变没了铜币,这些路人也跟着豁牙金他们咦出声来,顿时都窃窃私语起来,脚下不禁凑得更近。
豁牙金把墨镜摘下来,瞪着两只铜铃般的眼睛,歪着嘴说道:“你是变戏法的?”
张贤不置可否,微微笑道:“几位大爷,各位父老乡亲,少安毋躁,酒马上就买回来了。”
张贤身边有这十来人围着,又齐声称奇,街上的路人也都听到,不管是认得豁牙金的,还是不认识的,都围拢过来,转眼功夫,已经围了二三十人。
人们见张贤静静站着,并未有什么动作,而几个流氓打扮的人居然都老老实实地看着张贤,并不放肆,都觉得奇怪,彼此询问。有跟着豁牙金他们来得早的,大概把事情说了说,传话传得飞快,不一会就人人皆知。
张贤见已经聚了二十多人,突然将手一抬,贴在耳边,喜道:“听!酒买来了!在这里!”
张贤快步走到济公画的跟前,对大家喊道:“请大家现在不要说话!不然酒就过不来了!现在济公活佛的酒碗可是空的!”
豁牙金和众人都牢牢盯着张贤和画上的酒碗,闭口不语。
张贤伸出两只手,罩住画上的酒碗,念了声:“来了!”说着将手慢慢松开。
人群中哄地一下,惊讶声不止,张贤身边的那幅济公画像的酒碗,竟然里面出现了波纹,已经不是空的了。
张贤一抬手,止住大家的惊讶声,说道:“酒来了!济公活佛要笑了!”
张贤伸手在济公的脸上晃了晃,把手缩回,人群中又是惊叫,那画上的济公活佛已经变成了一张笑脸,显得万分开心。
人群中有人叫道:“好!好!”
蹦二狗也叫道:“神啊!真他妈的神啊!怎么回事!”
豁牙金虽然惊讶,但马上脸一黑,一捅蹦二狗,骂道:“神你妈的屁!”
豁牙金盯着张贤,嚷道:“姓张的,你这个画有古怪!蒙不了我!就算酒来了!不过是画上去的!你可是说要买来酒的!我要看真正的酒!”
张贤笑道:“这位大爷不信吗?也容易!各位,请看好了!我现在就要把酒变出来!”
豁牙金大叫:“慢着,我要画里面的那碗酒!他妈的,是你说买来的酒给济公活佛喝的,就要画里面的酒。”
围观的人群一阵阵惊叹,这豁牙金明摆着给张贤出难题。
张贤微微一皱眉,说道:“这位大爷!我怎么敢拿出济公活佛的酒来,他怪罪下来,可不好啊!”
豁牙金心中得意,想张贤这么说话,乃是指望着糊弄过去。豁牙金骂道:“你尽管拿出来!你拿出来,老子再赔济公活佛十倍的酒钱!”
张贤说道:“那好!这位大爷既然这么说了,我就问一问济公活佛同不同意。”
豁牙金嚷道:“去问去问!告诉你,你要是做不到,就赔我十倍的酒钱!”
人群中又是唏嘘一片,都认为张贤这下是输定了。
蹦二狗连拍马屁:“金爷,高!你实在是高!”
豁牙金咧嘴大笑,门牙除了一颗大金牙外,还有一颗是豁的,狗洞大开,看来豁牙金这个绰号算是贴切。
张贤对四周一抱拳,说道:“大家都听见了这位爷说的话,那我就斗胆试一试。”
张贤走到画前,嘴中轻语,似乎在与济公活佛说话,说了几句之后,转身喊道:“济公活佛同意了!大家请看!”
众人都盯着张贤的一举一动。
张贤把袖子挽起,露出手腕,将两只手亮了亮,空无一物,然后双手齐上,又把画中的酒碗盖住,喝了声:“得罪了!”
张贤手中一转,像是伸手从画中抠出物品一样,随即双手呈持碗状,慢慢移下。
众人探头一看,哇呀呀地齐声惊叫,那张贤手中赫然多出了一个酒碗,里面满满当当的盛着酒,而画中的那个酒碗,竟也无影无踪,好像从未画上去过似的。
张贤托着酒碗,向豁牙金走来,笑道:“这位大爷,酒来了,你要不要尝一尝?”
豁牙金张着大嘴,一下子合不拢嘴,看着张贤手中的酒碗,根本说不出话。
张贤说道:“这位大爷,还请尝一尝是不是酒?”
豁牙金一捅蹦二狗,说话都大舌头了:“你!你尝尝!”
蹦二狗这才缓过神来,半信半疑地伸手接过张贤的酒碗,呼呼喝了半口,不住咂嘴,叫道:“真的是酒!还是二锅头!”
人群中又是一片惊呼。
张贤把酒碗拿回,又对其他人说道:“还有没有愿意尝一尝的?”
有几人挤出人群来尝了,都是大叫:“是酒!是酒!地道的二锅头!”
张贤笑道:“那就好!那就好!我这就赶快把酒还给济公活佛!”
人群再度鸦雀无声,静静看着张贤的动作。
张贤端着酒碗走到画边,将酒碗对着画中济公托碗的手中,大家明白地看见酒碗在张贤手中,张贤将酒碗对着画,伸手一按,那酒碗竟不见了,只见到张贤的双手还按在画上。
张贤将手抬起,画中已然多了一个酒碗,那画中的酒碗,居然也只有一半的酒了。
张贤向众人抱拳,笑道:“谢谢各位!谢谢各位!”
人群中爆发出掌声、叫好声,经久不息。原来这个时候,张贤所在的地方,早就围了个水泄不通了。
张贤团团抱拳,不断谢过。
蹦二狗拉了拉豁牙金,愁道:“金爷,你看我们……走吧?”
豁牙金骂道:“老子丢不起这个人!拿钱出来!给他两块钱!”
蹦二狗说道:“金爷你还当个真……”
豁牙金骂道:“废话!叫你给你就给!”
蹦二狗只好从怀中掏出一张两块钱纸钞来,向前递出,叫道:“那个,你!金爷赏你的两块钱!”
张贤快步走过,接过两块钱纸钞,捏在手指中,笑道:“金爷,得罪了!在下初来贵地,还没有给金爷请安,这两块钱,我不能要,不仅如此,我还有拜子钱,请金爷笑纳。”
张贤手指一搓,手中哪里还是一张两块钱,而是两张两块钱。
围观众人又是不断叫好。
蹦二狗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就要伸手来拿,豁牙金一巴掌打在蹦二狗的手上,骂道:“滚!”
蹦二狗赶忙缩回豁牙金身后。
豁牙金抱了抱拳,说道:“张先生的把戏高明,看得我目瞪口呆,我混天桥这么多年了,从没有见过张先生这种身手!我尽管是个粗人,可说话一向算数,按天桥的规矩,这钱张先生应该收!”
张贤笑道:“金爷抬举了!”
豁牙金说道:“张先生!下次再会!我不打扰了!”
张贤笑道:“金爷请!”
豁牙金嘿嘿一笑,转身带着人拨开人群,快步离去。
围观的众人见豁牙金走了,又齐声高叫:“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张贤喊道:“各位父老乡亲抬举!我这就再表演一个,大家觉得好,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众人哄然应了,这处本来僻静的胡同口,一时间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人群中,那个旺风楼的二毛子挤在里面,也是瞪大了眼睛,聚精会神地看着。
豁牙金带着流氓,走进一处茶棚中,寻了张桌子坐下。
他们所在之处,还能远远地看到张贤所在之地,此时围观的人已经甚多,人群中不断发出惊呼声,街上还有不少人紧赶慢赶地跑去凑热闹。
茶棚的老板认识豁牙金,不敢怠慢,赶忙上来问好:“哟!金爷!今天这么有空,来我这里坐坐啊?各位爷,喝点儿什么?”
豁牙金看着张贤那边,头也不抬地说道:“你看着来。”
“哎!”茶棚老板连声应着,退开一边,转眼就已经端上茶水,奉上几小碟的花生、蚕豆之类小吃。
豁牙金撸着脑门,不断哎呀哎呀连声,摇头晃脑若有所思。
蹦二狗小心地问道:“金爷,是不是觉得亏得很,两块钱哪,要不我带两个人,找个机会给您要回来去。”
豁牙金好像没听见,自顾自地说道:“过瘾啊!过瘾啊!”
蹦二狗眼睛一转,听不懂豁牙金在说什么,于是问道:“您是说,我们去要钱回来过瘾?”
豁牙金回过神来,瞪了眼蹦二狗,骂道:“滚你妈的!老子是说刚才那个张贤的戏法过瘾!”
蹦二狗略略一愣,忙道:“金爷,我也一直想说呢,那个姓张的,太神了!您说,他这是戏法呢?还是真有法术?”
豁牙金对众流氓问道:“哥几个,你们以前见过这种戏法没有?”
一众流氓都纷纷摇头,说道:“还真没见到过。”
豁牙金说道:“老子混了这么多年天桥,南派北派的戏法都看了个遍,早已经看腻了!提不起个劲儿。可今天看了这个叫张贤的戏法,觉得比睡了小婊子还过瘾。你们说这是怎么回事?”
众流氓面面相觑,谁都说不出个道理来。
蹦二狗想了半天,这才说道:“难道说,这个戏法就是妖术?南城跳大神的麻鸡婆一跳大神,我也觉得过瘾!”
豁牙金一巴掌打在蹦二狗的后脑勺上,骂道:“放你娘的屁!”
蹦二狗摸着头傻笑:“金爷,我就是随口这么一说!”
豁牙金懒得搭理蹦二狗,说道:“平常的戏法,都是一个人在台上折腾,不让人近前,也不带说话的,这次就在眼皮子底下表演,还和你有来有往地说话,把你一颗心揪着不放,连抖几个包袱,都是意想不到。这家伙是跟谁学的,我怎么从来就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套变戏法的路子。”
蹦二狗说道:“说不定是他自己琢磨的。”
豁牙金长吸一口凉气,说道:“自己琢磨的?能琢磨成这样,可以开宗立派了!蹦二狗,你一会去给我把李易找来!”
蹦二狗说道:“李易?是那个独来独往、欠收拾的小偷吗?”
豁牙金骂道:“废话!你还认识哪个李易?”
蹦二狗忙道:“哎!我知道了,金爷的意思是让李易去偷变戏法的门子,这可能卖个好价!”
豁牙金一巴掌又抽在蹦二狗的脑袋上,骂道:“要你他妈的嚼舌头!老子撕了你这张臭嘴,你信不信?”
蹦二狗赶忙叫道:“金爷!别打别打,我知道了,我一会儿就找他去。”
张贤又演了一个魔术,还是把众人惊得目瞪口呆,可无论围观的众人如何央求再演一个,张贤都没同意,只是不住喊道:“明天再来!明天再来!谢谢各位!谢谢各位!”众人见张贤去意已决,都是遗憾万分,有钱的丢了钱出来,一个一个长吁短叹地散去,仍然是留恋不已。
张贤把钱收好,将济公画取下,清点物品,一切停当之后,张贤提起大皮箱,就要离开此地。早有一个一直等候在一侧的中年男子快步走了上来,这男人穿着朴素,神色疲惫,消瘦得很,戴着一个硕大的近视眼镜,似乎是一个破落的教书先生。
这中年男人快步走上,唤道:“这位先生,请留步,请留步。”
张贤停下脚步,仍然提着大皮箱,点头示好,说道:“我叫张贤,请问有什么事情?”
这中年男人清了清嗓子,脸上露出一丝紧张,是个不善谈吐之人,说道:“哎,张先生,张先生你好。我叫,我叫李奉仁,是前面不远处的悦客茶楼的掌柜。”
张贤放下皮箱,抱了抱拳,说道:“哦!是李老板!你好你好!”
李奉仁是个开茶楼的,却是个破败的小茶楼,店面位置本来就不甚好,加上李奉仁不善经营,为人木讷内向,从自己父亲手中继承了这个悦客茶楼之后,生意更是一落千丈,收入捉襟见肘,门可罗雀,平日里难见一个客人。为了维持经营,李奉仁已是把能变卖的东西都变卖了,还是连个伙计都请不起,更别说请耍把戏说书的来助场了,眼看着悦客茶楼就要经营不下去,只能变卖掉再谋生计。
李奉仁心疼不已,这可是祖上传下来的家业,但自己没有其他本事,只怕卖了茶楼,也是坐吃山空。李奉仁最近着了慌,满世界地找门路,希望能碰上个新来天桥谋生的艺人,多少在自己茶楼中演一两场,看能不能挽救一下。
李奉仁也是碰巧路过此地,见了张贤的戏法,大为赞叹,心想这个张贤是个生面孔,定是刚来天桥不久,可能还好谈谈。李奉仁本觉得张贤本事高强,自己找他商量去悦客茶楼演出的事情八成没戏,但见没有其他人上来邀请张贤,便鼓起勇气,一直等到张贤要离去的时候,赶忙上前相见。
李奉仁赶忙向张贤鞠了一躬,咽了口口水,喉头发紧,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说。
张贤说道:“李老板,有话还请直说。”
李奉仁狠狠点头,才终于说出话来:“张贤张先生,我那个悦客茶楼,尽管不是什么、不是什么有名的茶楼,但想请张、张先生去我那小店助演一场,费用、费用好商量。”
张贤耐心地听完,微微一笑,说道:“李老板,我初来贵地,很多规矩还不懂,现在只想着在街头摆个杂摊,每天赚出点住店吃饭的钱,去驻场表演,目前还没有这个打算。实在抱歉。”
李奉仁忙道:“张先生,能不能、能不能请你去我那小店,看一眼,我那个戏台,还是不错的。我请你喝茶,不知道、不知道方便吗?”
张贤早就明白这个叫李奉仁的定是经营不善,才落到这般落魄的田地。张贤微微一笑,说道:“李老板,实在抱歉,改日吧,我一定登门拜访。”
李奉仁知道张贤这是婉言拒绝了,他言语木讷,但心里明白得很,不禁暗叹了一口气,说道:“张先生,那、那你一定要有空来坐坐啊。”
张贤点头道:“一定!李老板,那我告辞了。”
张贤提起皮箱,头也不回地离去。
李奉仁摸了一把额头,叹了口气,正想离去,却忽见张贤转过头来,对他喊道:“李老板!如果方便,可以每天这个时候,来给我捧个场。”
李奉仁赶忙答应:“一定一定!”
张贤微微一笑,渐渐走远。
李奉仁呆呆站了半天,回味着张贤最后一句话,若有所思。
永定门京汉铁路火车站,离天桥不远,光绪年间(1875—1908)建成,往来客商必经天桥。火车站一带也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蹦二狗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着火车站广场前的人来人往,不住的咂巴牙花子。陆陆续续有流氓回来报告:“二狗哥,今天奇怪了,没看到李易这小王八羔子的人影啊。”
蹦二狗见自己带来的几个流氓都回来了,嘟囔了句:“走!去李易他家找他!”
蹦二狗带着几个流氓,一路向南走去。
这个北京城,自古以来都有东富西贵南贱北贫之说,过了永定门向南,街道脏乱,房屋破败,杂草丛生,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人比比皆是。
蹦二狗对这一带还算熟悉,带着流氓钻到一条又小又臭,污水遍地的胡同里,走到一户杂居的四合院门前,见门没有锁上,也不敲门,哐的一脚踹开。像这种四合院,里面住着至少有十来户,都是些贱民,无房无地,无家无业,能租上一间不漏风不漏雨的房子已经算不错了。这里平日里也没有人管,死了个人拿草席子一卷,随便找个荒地就给埋了,蹦二狗来到这里,自然不讲什么客气。
蹦二狗带着流氓鱼贯而入,有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妇赶忙跑出来,嘶哑着嗓子叫道:“各位大爷,你们找谁啊,我们这院子里可都是住着老实人。”
蹦二狗懒得搭理这老妇人,一路向里走去,哼道:“老实人?放你娘的穿心屁!李易在不在?”
老妇人一听是李易,说道:“李易?李易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给他爹娘上坟去了。”
蹦二狗边走边哼:“你说上坟就上坟?我看看再说。”
老妇人颤巍巍地追着,惨声道:“李易可是个好人啊!你们不要为难他啊,我们这个院子里好几个老的小的,都靠他接济着呢。”
蹦二狗骂道:“老子们找李易,是有好事告诉他!滚一边去,吵得老子心烦。”
蹦二狗走到内院的一道破门前,咚咚咚敲得山响:“李易,李易!在不在?找你有点儿事!”
蹦二狗嗓门不小,吵闹得厉害,这个杂院中各个住户,都钻出来人,围在蹦二狗身后,不是老的病的,就是残疾的,神色紧张地看着蹦二狗他们这些流氓。有胆大的说道:“几位大爷,李易一大早就出去了,给他爹娘上香烧纸,真的不在屋里。李易最近没犯什么事情啊,几位大爷找他到底有什么事情?”
蹦二狗转身骂道:“哟哟哟!这个李易人缘还不错!这么多人护着他?我们没啥事,就是把李易请过去聊几句,看你们一个个紧张的,放心,我们不会要他的命。”
这里的居民一眼就知道蹦二狗这些人不是什么好鸟,他们受人欺负得多了,所以一听蹦二狗他们这样说话,就明白李易肯定讨不到个好,八成李易是得罪了什么人,找茬来的。
蹦二狗他们看了看天色渐晚,说啥也不肯走,非要在李易门前等着李易回来。
院子里有精明的,溜出去给李易通风报信去了,却一直找不到李易的人影。
蹦二狗他们看天色已经渐渐黑了,还不见李易回来,正要骂娘,却见从一侧矮墙边,爬进来一个人,肩上扛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
蹦二狗一见这人,张嘴大叫:“李易!别跑!”
这墙头的年轻人,二十一二岁的年纪,穿着一身麻布短褂,肩头大大小小都是补丁,尽管他人不高,但身材匀称,长得眉清目秀,显得十分精明。此人正是蹦二狗他们要找的李易。
李易听见有人叫他,向下一看,见是蹦二狗他们,略略一愣,想都没想,把大袋子一丢,刷的一下又从墙头跳了下去。
原来这个李易,乃是一个独来独往的小偷,黑话叫“单劈”或“单挠”,意思就是说没加入任何帮会,“捏旺”“打秋”“把马”“摸背”“捉鱼”“起弦”等一套偷盗的过程,全靠自己的一个人完成。
(注:“捏旺”“打秋”“把马”“摸背”“捉鱼”“起弦”,都是荣行里偷盗的黑话术语,各地区略有不同,大意是指:判断是否适合下手;钱放在什么位置;是什么样的东西;跟踪寻找时机;制造下手偷窃的机会;出手取出财物。)
这做小偷的行当,旧时又称荣行,乃是外八行中的一个职业。荣行里真正“单劈”的小偷很少,都是拉帮结派,合作偷盗,像李易这种独来独往的小偷,在荣行里都是眼中钉,肉中刺,根本不会有人给他什么好脸色看,找到机会就给李易“使绊子”,让李易偷东西麻烦不断。
(注:关于外八行,在三教九流中衍生出的几百个行业以外,还有外八行。外八行里有金点、乞丐、响马、贼偷、倒斗、走山、领火、采水,合称“五行三家”,其实细论起来,这里边有好几行都可以算得上是“盗行”。)
李易本是一个家教严厉的商人独子,但父母被奸人所害,赔了个倾家荡产,在李易十六时便撒手人寰,自此李易无家可归。李易聪明过人,会识字算数,身体也不错,自己找个地方混口饭吃,尚能养活自己。
李易为什么做小偷,这可说来话长,乃是因为李易心地善良,自从离了家门,住在这里以后,见不得身边的人疾苦贫难,于心不忍,但苦于自己无法用正当的手段赚到更多的钱,而且李易也怨恨这个社会对自己极不公平,这才去做了小偷,能多弄些钱物来接济一下各位乡亲。李易做小偷做得久了,倒无师自通,自己琢磨出一套偷摸的技巧,在天桥、永定门火车站一带算得上前五位的好手,在外八行里有点儿名气。
李易一大早,去给父母上坟,一点儿不假,而且今天是父母的忌日,他也不会去偷东西。李易给父母上完坟,回来的路上顺便买了一大袋子土豆,打算回来分给自己的邻居,那袋子实在太重,李易便抄了个近路,从后面翻墙进来没有走正门,自然也没碰到给他通风报信的人。
李易爬上墙头,刚拽了土豆袋子上来,就听到蹦二狗喊自己。李易认识蹦二狗,一见是他,拔腿就跑,倒不是李易知道蹦二狗要找他干什么,而是在荣行和黑帮之间,有些规矩,让他不得不先行避开。
原来旧社会的时候,被人偷了东西,找警察九成九是一点儿用没有,最多给你登记一下了事,让你自认倒霉。如果丢东西的人被盗的东西里面有极为重要的事物,只要不是钞票现金,可以去找黑帮流氓帮忙,让黑帮里的人去找那些荣行的人要回来,双方事先约定一个价钱。黑帮流氓对自己的地头上有几个小偷做事、各属什么帮派、都在什么地方做事,比自己长了几个脚指头还清楚,去找荣行的“大小在行”(就是管小偷的头目),把失物是什么样子一说,大家都默契得很,如果真的是他们偷的,都会给个面子,所以一般都能要回来。
这种靠黑道流氓寻回失物的法子,黑话叫作“转门兴”,也就是外八行里的人知道。
办“转门兴”的事情,蹦二狗他们最讨厌的就是碰到李易这种“单劈”的小偷,这些人偷东西的场所不定,又臭又硬,也不买账,不往死里逼问、抓到十足的证据,李易这种小偷都不会承认。
蹦二狗他们这两年没少和李易“犯嗝”(不对付、冲突、打架的意思),两边都是互相看着不顺眼,好在平时里也没什么来往,井水不犯河水,倒算是相安无事。李易见蹦二狗来了,想都不用想便认为又是“转门兴”的事情,不管是不是自己偷了,都免不了拉扯斗殴,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蹦二狗见李易跑了,大骂:“李易!找你有别的事!唉!你祖宗的!”
蹦二狗只好吆喝着,几个流氓分头去追。
这一番追,追了个天昏地暗,一直追到天都黑透了,蹦二狗才算把李易堵在死胡同里面。
蹦二狗喘着粗气,捏住李易的肩头,横着脑袋骂道:“李易,老子、老子找你有别的事情!你个、你个龟儿子的,跑啥跑。”
李易也是累得直喘,靠着墙哼道:“蹦二狗,你找我,还能有什么好事?”
蹦二狗喘道:“你怎么知道就不是好事?我们大哥豁牙金,金爷想见你,和你聊聊。”
李易说道:“金爷?他见我干什么?我和他没什么好聊的。”
蹦二狗骂道:“李易,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要是不去,就打着你去!”
李易看了眼身边团团围住的四五个流氓,只好点头道:“去就去!我怕什么!”
李易跟着蹦二狗他们,去了豁牙金的宅子,豁牙金倒是客气得很,好吃好喝招待着。李易知道豁牙金一定是有求于他,也不客气,吃了个足够。
豁牙金本就是个藏不住话的人,早就耐不住性子,等李易一吃完,噼里啪啦把话说了个透亮。原来这豁牙金叫李易来,不为别的,就是让李易盯着张贤,看看他那里有什么好玩意,但不要急于动手去偷,见到什么先回来与豁牙金商量着办。不管最终结果如何,豁牙金都大大的有赏。
李易一问张贤有什么本事,豁牙金大概一说,李易心中就厌恶得很,这不是要偷别人戏法的门子,砸别人的饭碗吗?尽是些生儿子没屁眼的事情。
李易就算心里讨厌,嘴上满不在乎地答应下来,他在天桥一带讨生活,把豁牙金这种混人得罪了,落不到任何好处。
李易便问:“金爷,天桥、火车站这么多小偷,你怎么非要找上我啊。”
豁牙金也实话实说:“你是单劈,一个人做事,我可不愿人多嘴杂。加上你李易,身手不错,我信得过。”
李易心里骂了这个豁牙金千万遍乌龟王八蛋,脸上却摆出了大大咧咧的样子,与豁牙金击掌为盟,把这事答应了下来。
李易自然有他自己的打算。
张贤所住的小客栈,离自己摆摊表演的地方,也就大约半里的路程。张贤选择这家小客栈,并不是因为距离的远近,而是因为这里有特别的房间可以住。
张贤进店的时候,只问有没有地下室的房间,店老板见了张贤风尘仆仆、衣衫破旧的打扮,本以为张贤嫌楼上的贵,住不起,谁知张贤说自己会付同样的价钱,如果房间合自己心意,可以加倍再付。
店老板见上门的生意,不做也是可惜,想着地下室里还真有一间可以住人的空房。店老板带着张贤一看,这房间里除了床以外,还堆满了各式废弃的家具,没有窗户,一扇死沉死沉的木门,还算能够从门缝中透气。
若是换了常人,店老板倒贴钱客人都不愿意住在这里,张贤却十分满意,当即就付了十天的房钱,说只算五天。
店老板尽管奇怪,但见了现钱,还是双倍的,有钱就是爹,懒得管这么多。店老板吩咐伙计清扫房间,铺好床铺,所需物品布置停当,让张贤就此住下。
张贤锁紧房门,把自己的大皮箱放在桌子上面。张贤并没有着急休息,而是走到门边,细细从门缝中打量外面,随后从大皮箱中取出一张软布,撕成几条,用摁钉将布条挡住门缝,看了看盖实了,才从门边退回。
张贤挑亮了火烛,背对着门,把大皮箱打开,哗啦一拉,从大皮箱中拉出好几层的支架,每层上面又分成数个隔断,均用帆布隔开。
皮箱里摆放的东西,琳琅满目,不计其数,有瓶瓶罐罐、有衣裳鞋帽、有彩球铁环、有绢花手绢、有笔墨纸砚、有布偶铁盒,这些还不算什么,更多是各式奇怪的工具,或钩或钳、或刀或剪,或簧或环,形状离奇的金属硬片遍布皮箱各处,皮箱盖底下的数条皮带上,也都别满了东西。
张贤一样样地清点着,从箱底摸出一个如同手镯一样的东西,只是比手镯大了数倍,看着似乎是木头和金属制成的。张贤用手一扳,“手镯”断开两半,露出数根细线。张贤把这个手镯的一半摆在面前,翻过来别在一个细铁丝编成的支架上,右手取了一个细长的铁钩,在手镯内侧轻轻调校。
张贤的左手一翻,一枚闪亮的银币变出,张贤手一勾,银币夹在手背的缝隙之中,竟翻滚起来,从一个手指缝,翻到另一个手指缝,手背瞬间翻完,银币又转到手心中。只见张贤左手平放不动,只有五个手指不断弹动,那枚银币如同一个陀螺,在张贤的左手上一圈一圈地环绕,从手背转到手心,再从手心转到手背。
张贤看也不看,只是盯着眼皮下的手镯,右手轻轻用铁钩拨动着,如同机械钟表微微移动,咔啦轻响,左手上那枚银币似乎随着张贤右手的动作,时快时慢地不断在左手上滚动。
第二天中午,张贤提着大皮箱走出了房间。尽管还是穿着昨天那一身衣服,但张贤的头发却已经修剪过,不再蓬乱不堪,而且满脸的胡须也剃得只剩下青茬。若不是张贤衣服不变,仍旧提着那只显眼的大皮箱,客栈老板差点儿都认不出来。
昨天张贤还是个落魄的艺人,今天看着倒如同一个翩翩公子。
张贤精神不错,在客栈大堂点了碗汤面吃了,又找店老板买了几个鸡蛋,便走出客栈,向着昨天演出的胡同口走去。
张贤走到胡同口,就看到已经有二三十人神态焦急地等候着他。
众人见张贤来了,打量了一番,才算认出是张贤,都是喜不自胜,纷纷上前,把张贤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问张贤今天要表演什么。
张贤环视一圈,见豁牙金、蹦二狗等人守候在一边,并没有围过来,豁牙金身边有一个精干的年轻人,正听着豁牙金念叨着什么。豁牙金身边的年轻人,正是李易。
张贤并未多看,任由大家围着,满脸笑意地走到昨天表演的地头,照着昨天的样子,摆好了大皮箱,披上了红布。
张贤对大家鞠躬抱拳,说道:“谢谢各位捧场!今天给大家带来一个戏法,乃是本人所创,称之为木偶计。”
众人哄然喝彩,围得更紧。
豁牙金带着李易和一众流氓,推开众人也挤了过来,大家知道这些人不是善类,只好都面带不满地给他们让开。
张贤点头一笑,双手在胸前一合,翻翻滚滚一番,叫了一声,呔!竟在手中扯出一个细铁条做成的笼子,约有两指宽窄,正正方方的。
这么大的一个铁笼子空手而出,引得围观众人一阵低呼。
张贤把铁笼子放在大皮箱上,抱拳说道:“我有一个木偶,是个活物,能跑会跳,若不用铁笼子把它罩住,恐怕它就能跑掉!”
张贤一弯腰,用手在大皮箱上一按,手一抬起,顿时见到一个穿着长袍,一指多高的木制小人从张贤手掌中掉出,正好坐在皮箱上。这木偶小人低头坐着,有眼有鼻有口,五官齐整,头上戴着一个瓜皮小帽,模样倒是可爱,可是一动都不能动,哪里像是活的。
有人喊道:“这木偶不动啊!”
张贤说道:“不急!他的魂魄在我口中,待我把它用铁笼子罩住了,向它吹一口气,它便活了。”
张贤说着,把铁笼子提起,将木偶罩住。
张贤说道:“大家可要看仔细了!”说着蹲下身子,对着笼子里的木偶吹了一口气。
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突然有人惊叫道:“动了!动了!”
木偶果然动了!那木偶脑袋甩了甩,抬起头来,左右转了一转,身子又是一抖,双臂撑着地面,站立了起来。
众人都是一片惊叫之声。
木偶站直了身子,身子转了转,走了两步,双手抱拳,向着围观的众人鞠了一躬,竟有如儿童的说话声发出:“各位有礼了!我叫作张小偶。今天给大家耍一个戏法,表演得好了,请大家赏我几个酒钱。”
众人惊讶万分,听着木偶说话了,都齐声答应。
李易盯着这个木偶,蹲下身子平视着木偶,更是眼睛都不愿意眨一下。
木偶又鞠了一躬,双手一抬,呼喊了声:“来!”身子一退,竟从它的长袍下,滚出了一个鸡蛋。鸡蛋的大小,木偶的胯下刚好能够藏下,可刚才木偶坐着的时候,胯下的衣服干瘪,并不像有个鸡蛋的。
“噢!”众人惊叹。
木偶指着鸡蛋,童声道:“怎么会是鸡蛋?我可不是母鸡!”
“哈哈哈。”木偶的这句话把众人逗得大笑。
木偶又道:“不对,不对,我不要变鸡蛋!”木偶抱拳鞠躬,又喝了声:“来!”
谁知还是一个鸡蛋从它的胯下滚出。
众人又是笑,又是鼓掌,开心至极。
木偶抓了抓脑袋,细声道:“我就不信了,还能变出鸡蛋!”
木偶连叫了几声来,一步一跳,可胯下滚出来的都是鸡蛋。
众人狂笑不止。
木偶抓了抓头,看着面前的五个鸡蛋,突然转过身来,用手拼命地敲打着铁笼子,怒气冲冲地叫道:“张贤张贤,你耍赖,你不能让我变成母鸡,我不要下蛋。”
张贤笑道:“会生鸡蛋还不好,你天天生十个蛋,我就可以靠卖鸡蛋生活了。”
木偶不乐意了,大声叫道:“不行,不行,我不要下蛋!”说着在铁笼子里拼命乱跑乱撞,吱呀大叫,把铁笼子撞得咚咚作响,几乎要把铁笼子撞翻。
张贤骂道:“你这个小人儿,还敢放肆!”
张贤骂完,啪啪拍了两掌,用手一指,那木偶小人啊啊叫了两声,扑通一下摔倒在地,一动不动。
围观众人都是连声惊叹,有人问道:“张贤先生,这个木偶不会真的死了吧。”
张贤并不说话,把铁笼子提起来,把木偶拎出,放在自己的手掌上,突然笑了起来,说道:“张小偶,还不起来答谢!”
那木偶哦了一声,刷地一下坐直了身子,双手抱拳,向大家点头鞠躬,童声童气地说道:“谢谢各位!谢谢各位!”
众人欢声雷动,一把一把的钱,都丢了出来。
李易看得呆了,这时候回过神来,赶忙从裤兜中摸出几个铜钱,丢了进来。
张贤对木偶笑道:“你的文活响!这就下去吧。”
(注:文活就是魔术戏法的意思,响是指演出效果好,都是中国戏法的常用术语)
张贤用手一按木偶,手掌一搓,再抬起手时,那木偶已经不见了。
“好!好!”众人叫好,掌声不断。
张贤鞠躬谢过,说道:“现在铁笼子有五个鸡蛋,就给我当下酒菜了。”
张贤把铁笼子提起,双手把五个鸡蛋抓起,左手持两个,右手持三个,双手一晃,做了个“回托”,右手便只剩下两个鸡蛋。再一晃,左手只剩下一个,再一晃,右手也只剩下一个,最后双手在空中一撞,再伸出手,已经是两手空空!
(注:回托是指把彩物变没,出托是指把彩物变出来,粘托是指把彩物挂在身上,都是中国戏法的术语。)
张贤在欢呼声中,连连鞠躬,说道:“谢谢各位乡亲捧场,明日此时,我们再在此处相会!”
与昨天一样,无论众人如何央求,张贤都是婉言拒绝。
众人无奈之下,只能慢慢散去。豁牙金、李易、蹦二狗他们并没有离开,站在一旁看着张贤。
张贤对豁牙金他们微微一笑,自顾自地收拾好皮箱,把地上的钱都捡了起来,放入衣袋中。
豁牙金嘿嘿一笑,上前一步,说道:“张先生!戏法变得真绝啊!佩服佩服!”
张贤还礼道:“金爷抬举了,谋生之计,混碗饭吃,都是些小伎俩。”
豁牙金说道:“张先生,你这可不是小伎俩啊,咱们打个商量,能不能请张先生去茶楼演几场,保证赚得比在这里画锅,强上数倍啊。”
张贤笑道:“谢谢金爷美意,但我这个人懒散惯了,有一顿便吃一顿,真要我去什么茶楼表演,我反倒不自在了。金爷,今天您来捧场,我无以为谢,这样,我今天收到的钱,都孝敬给金爷,请金爷和其他几位大爷喝酒。还请笑纳。”
豁牙金上前按住张贤的胳膊,干笑道:“张先生,你这是干什么,我豁牙金,哪能这样要你的钱?我要是拿了你的钱,我这张脸可没地方搁了。”
张贤笑道:“金爷大人有大量,能有金爷关照着,我真是来对地方了。”
豁牙金说道:“张先生,你戏法的门子厉害啊,你有没有想过,把门子卖一两个出去?那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足够你吃上一两年的,张先生如果乐意,我可以给张先生推荐几个买家。”
张贤笑道:“金爷,我都是些傍身活命的门子,实难从命。辜负了金爷的美意,实在过意不去。”
豁牙金翻了翻眼睛,干笑几声,说道:“我就是随口一说,张先生不愿意就算了。张先生,打搅了打搅了,改日请张先生喝几杯,交个朋友!我这个人最喜欢和有本事的人来往,张先生可一定要赏脸。”
张贤笑道:“一定一定!”
豁牙金挥了挥手,带着一众流氓和李易,摇摇晃晃地离去。
张贤看着豁牙金他们走远,提起大皮箱就要离开,从一侧急奔上前一个人,对着张贤一个九十度的鞠躬,虔诚至极。
张贤一看来人,笑道:“李老板!你也来了。”
来人正是李奉仁,昨天便央求张贤来悦客茶楼表演的那个破落老板。
李奉仁这次说话倒利落了,叹道:“张先生!张先生!我今天从早上开始,就一直等着你来,生怕错过。今天看了张先生的木偶计戏法,更是心服口服,我敢说,不出明日,张先生的大名便会传遍天桥。”
张贤说道:“李老板客气了。”
李奉仁说道:“我本来今天还想请张先生去我那个小茶楼坐坐,可是张先生这么高明的戏法,前所未见,闻所未闻,传遍天桥之后,恐怕只要是个馆子的老板,都会来请张先生过去。我自认为我争不过他们,张先生也不能在我那小店受委屈,所以想通了,就不请张先生去我那里了。我今天来和张先生说话,只是出自敬佩之心,别无他意。”
张贤笑道:“李老板,你怎么知道你争不过他们?”
李奉仁一惊:“张先生,你的意思是?”
张贤笑而不答,提着皮箱就走,淡淡说了句:“李老板明天再来给我捧个场吧。”
李奉仁呆呆站着,不敢追上,半晌之后才露出欣慰的笑容,连连搓手,兴奋不已。
张贤提着皮箱,绕了个远,才走到了客栈门外。
张贤站住身子,略略一回头,脸上微微一笑,便走进客栈。
张贤身后的确跟着一个人,就是受命于豁牙金的李易。李易跟了张贤一路,自认为没有被张贤发现,躲在角落中正看着张贤要进客栈,却见到张贤略一回头,赶忙缩回身子,大气都不敢出,心惊道:“怎么这个张贤发现我了?我跟背的本事,就算是个江湖惯盗也不见得能够发现,难道是我看错了。”
李易探出头来,张贤已经不见踪影,看来是进了客栈。
李易哪里知道,张贤之所以要绕远回去,乃是李易刚刚跟上自己的时候,就被张贤识破。张贤不过是想看看到底是谁跟着自己。
其实李易跟着张贤,已经不仅仅是为了应付豁牙金的差事,而是李易对张贤的戏法倍加敬佩,看完了始终都回不过神,好像心中的一块肉都被张贤偷了去,魂不守舍。李易跟着张贤,大多半的心思都是想多了解一下张贤这个人。
李易记下了客栈名字,并未上前进店打探,而是返身离开了此地。
张贤回到客栈房间,关好了门,又检查了一下门缝是否封得严实。才坐到桌边,摆上了笔墨纸砚,在一个淡黄色的本子上,用蝇头小楷仔细地书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