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奇人初现
民国时期,1926年的一个秋天,北平市天桥。
秋高气爽,正是出外游玩的好日子,又逢黄道吉日,适宜出行,中午时分天桥一带更是热闹非凡。
掼跤的、变戏法的、盘杠子的、踩高跷的、耍刀叉的、抖空竹的、踢毽子的、耍花坛的、耍中幡的、拉洋片的、耍猴的、举大鼎的、碎大石的、变戏法的、卖大力丸的、算卦占卜的、写字作画的、说相声的、做小买卖的、卖苦力的、教书识字的、混吃等死的、游手好闲的,小媳妇、大闺女、流氓地痞、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人儿在天桥一带扎堆。为博得围观人群的一声喝彩与几个铜板,艺人们个个都使出了浑身解数,天桥是一个“擂台”,没能耐甭想在这混饭吃。
人们摩肩接踵,穿梭不停。
天桥一带最大的茶馆,叫作旺风楼,乃是一间杂耍馆。宾客进进出出,络绎不绝,伙计卖足了力气吆喝,跑前跑后地迎客,显得生意极好。这也不奇怪,旺风楼地段好、排场大、装修气派,戏台子宽,台下能容纳近千号人就座,二楼、三楼的雅间还有数十。更重要的是,旺风楼每隔一个时辰,都会鸣锣开戏,奉上一台十足精彩的杂耍,吹拉弹唱、曲艺杂耍、魔术戏法,一天六场演出,节目都不带重样的。而且演出的人也不简单,都是京津二地能够叫得上号的名角红人!有句旺风楼自卖自夸的话,叫作“要看天桥景,不去旺风楼,只当没来过”。这么说的人多了,旺风楼还真成了天桥一道必去的景致,北平本地人中,凡是兜里有两个闲钱来天桥闲逛看把戏的,要是从来没进过旺风楼,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来过天桥。
(注:杂耍馆,杂耍就是曲艺和戏法、魔术等小杂技,凡茶馆内兼演杂耍者,称为杂耍馆。这类茶馆与书茶馆往往有交替,分日、夜场演出。杂耍馆一般说来是以演出为主,喝茶为辅。这里是曲艺艺人演出的主要场所。旧天桥、劝业场三楼的正阳茶社、前门箭楼、阜内大街三阳馆、西安市场欣蚨来等处,都是此类茶馆。本书中旺风楼纯属虚构。)
正午时分,正是天桥一带最热闹的时候,旺风楼外人群一阵喧哗,渐渐聚拢。只见七八个旺风楼的伙计,在大门一侧空地上搭起的一个木台上面,摆了一张八仙桌,八仙桌上摆着一大一小两个铜碗,铜碗间的桌上摆着五颗核桃。有伙计扯出了旗帜,旗帜上写着:原样做到本店八仙取果戏法之人,奖大洋五十。
旺风楼的伙计吆喝着:“各位父老乡亲,没看过的,赶快进店去看咧!有看过的,大胆的来试试咧!只要能原样做到,奖大洋五十咧!”
围观的人群中,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有的窃窃私语、有的闭目沉思、有的跃跃欲试。站在最前面的几个人,一看气质打扮,就知道也是天桥一带街头变戏法、玩杂耍的,看来他们早就在此等候多时了。
人群中确实有还没见过所谓八仙取果戏法的游客,见了纳闷,便问身边人道:“大兄弟,请问一句,这是啥意思啊?什么是八仙取果?”
“嘿!你是外地人吧,第一次来?没看过?”
“俺还是第一次来北平。”
“那你可问对人了,这八仙取果戏法我看过六七次了,都是在旺风楼台前的位置。你看到没,那张八仙桌上五颗核桃,都要放进大的铜碗里,用小碗盖上,然后哗啦哗啦地抖搂抖搂,声音响着的时候,喝一声,顿时就没有声音了,再一揭碗,核桃已经变没了,这就成了!”
“俺的娘啊,这咋么可能啊?”
“嘿,旺风楼的陈国陈老板,就能做到。五十大洋,这可是一笔大钱啊!嘿,谁看着不眼馋啊。”
“大兄弟,有人领到这个赏钱了吗?”
“呔,有人做到了,还用再摆着吗?这已经摆了十来天了,不少人都去试过,谁都没有做到,没准啊,这两天再没有人破解,摊子就收掉了。你看到没,前面那几个人静静站着的,都是天桥变戏法的,他们试过许多次了,都没成功,可不今天又来了!”
“呀哟,那今天俺可要开眼了。”
“可不嘛,你要是有闲钱,去旺风楼里面坐坐,这个八仙取果戏法,还不算最绝的呢!”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只见一个身穿长袍、模样贵气,梳着油光发亮的大背头的中年男人从旺风楼大门中走到八仙取果前。
人群中有认识他的,纷纷点头向这个中年男人问好:“陈老板,中午好啊!”
这个中年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旺风楼的老板陈国,他四十岁开外的年纪,满脸笑容,看着十分和气。陈国团团抱拳,向围观的人群问好:“各位父老乡亲、各位朋友,多谢捧场!今天我来这里,第一是本人卖弄一下,公开演示八仙取果戏法一遍,第二是告诉各位朋友,今天乃是我悬赏高人破解八仙取果戏法的最后一天,还请各位要尝试的,抓紧时间上来试试。”
人群中有人轰然叫好:“陈老板,你就先变给我们看看吧。”
陈国笑道:“好!请各位朋友安静一下,我这就给大家演示一遍。”
顿时没有人再大声说话。
陈国登上木台,将两个铜碗拿起,正反两面都展示给大家看了看,敲了一敲,示意这铜碗没有特异之处,然后陈国把铜碗放下,将五颗核桃尽数放入大铜碗中。
陈国将铜碗拿起,走下木台,将铜碗中已经放入核桃的情况展示给围观的众人观看。
陈国边走边问:“现在核桃可在里面?”
众人无不点头。
有好事者伸出手要摸铜碗中的核桃,陈国并不拒绝。那人拣出一颗核桃,放在眼前打量了一番。
陈国问道:“可否是真的核桃!”那人连连点头。
陈国笑道:“那还请这位兄弟告诉大家一下。”
这人向身后的人群大声道:“兄弟爷们,核桃都是真的!”
陈国退后一步,慢慢说道:“请各位看好了!睁大眼睛!”
众人都屏住呼吸,看着陈国的动作。
陈国微微一笑,将另一只略小的铜碗盖上,举在胸前,开始上下抖动。
铜碗里核桃撞击的声音非常清晰响亮,哗啦哗啦响个不停。
陈国摇动着铜碗,绕场一周,退回场地中间,喝了声:“走!”
突然之间,铜碗里发出的哗啦哗啦声骤然停止,再无声息,而陈国的动作仍未停止!惊得围观众人齐声啊地一叫。
陈国的动作慢慢缓了下来,将铜碗托在手中,将两个铜碗分开,一手持一个碗,出示给众人观看,说道:“各位朋友请看,核桃可是不见了?”
围观人群无不探头看去,只见铜碗中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空无一物。
人群中掌声雷动,不少人大声叫好,也有人惊讶声连连。
陈国一圈走下来,退回到木台上的八仙桌前,将两个铜碗又盖上,拿起来上下一抖,喝道:“回来!”
只听铜碗里哗啦哗啦的撞击声再度响了起来,引得众人又是一片惊叹!
陈国将铜碗放下,揭了开来,从碗里面拿出五颗核桃,握在手中出示给众人观看。
陈国把核桃放下,才连连抱拳,略显得意地笑道:“各位朋友抬举!在下献丑了!”
又是一片掌声响起,陈国这才从木台上走下,说道:“本人陈国,乃是旺风楼掌柜的,说话一向算数!只要有人如样做到核桃从铜碗中消失,必奖大洋五十!”
陈国退开一边,走回到店中,人群中不知是有人真心佩服还是刻意巴结,叫好声和掌声一直不断。
旺风楼的伙计见陈国回去了,继续吆喝,鼓励围观众人上前尝试。
有不少人依次上前来尝试,但不是半途放弃,就是根本完成不了,一个个摇头叹息,啧啧连声,灰头土脸地返回。
转眼过了近一个时辰,还是无人能还演出这个戏法,伙计们见时辰已到,彼此招呼了一下,呼喊着各位承让、大家海涵等客气话,就要上前收拾摆设,围观的众人见已经结束,就要散去。
“等等!我来试一试!”人群中突然有个声调低沉、平稳的男人说话。
众人都扭头看去,只见从人群中走出一个一身破旧的灰布长袍、头发蓬乱、面颊消瘦、满脸胡须的男人。
这个男人看着风尘仆仆,好像才赶了远路过来,都没有人注意到他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这个男人走出人群,一双眼睛让人过目不忘。他眼睛不大,但透出一股子捉摸不透的气质,好像一眼就能看透人的心思一样,又像有千言万语能够从眼中流露出一般,让人不由得会被他这双眼睛吸引住,多看几眼。
这个男人提着一个硕大的皮箱,显得又笨又重,那尺寸几乎能将这个男人都装进去。皮箱上沾满了尘土,脏兮兮的,但皮箱棱角上包裹着的黄铜铁皮,却闪闪发亮。
这个男人向伙计问道:“请问还能试一试吗?”
伙计们见这个人非常面生,一双眼睛又古怪得很,实在难以猜出他到底是什么身份,但既然是公开搭台,还没有收场,自然不好拒绝。
管事的伙计和这个男人对视了几眼,说道:“当然可以!请!”
众人见又有人来出丑,再度围拢过来,人群中有人指着这个男人品头论足,看神情都是十分的不屑。
这个男人道了声好,半拖半提着皮箱,十分吃力地走到八仙桌边,将皮箱放下,拿起两个铜碗看了几眼,又分别抓了抓桌上的核桃,轻轻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众人都看着这个男人,不知为何,场中鸦雀无声。
这个男人依照陈国的法子,把核桃放入了大铜碗中,哗啦哗啦拨动了一番。管事的伙计一直在旁边打量着,见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说道:“请盖上铜碗,晃动起来。”
这男人点了点头,拿起另一个小碗,走下木台,将放了核桃的大碗里的情形展示给众人看了,然后盖上了小碗,后退了两步,上下晃动了起来。
铜碗中哗啦哗啦的声音立即传出。
这男人如陈国一样,摇着碗绕场一周,退回到场地中间,喝了声:“走又来!”
哗啦哗啦的声音立即停止,无论再怎么晃动铜碗,都不再发出声音。
围观人群“哗”的一声叫起好来,仍有人半信半疑地说道:“成了?”
这男人将铜碗慢慢揭开,亮给众人观看。众人都探头看过去,不看还好,一看就眼睛瞪圆,话都说不出来。
那一大一小两个铜碗中,竟一个碗里塞着一个白面馒头!
男人走了半圈,给大家看了,人人都张口结舌,不知是该叫好,还是该惊叹。
管事的伙计见情况不对劲儿,也跑过来一看,眼睛瞪得只怕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嚅动了一下嘴巴,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是,馒头?那核桃呢?”
男人笑了笑,将铜碗中的两个馒头取出来,分别咬了一口,在嘴里咀嚼。馒头被取出,铜碗里空无一物,核桃早已不翼而飞。
男人把手中的馒头递给伙计,伙计拿着馒头,又捏又看,还放在鼻子前闻了闻,这的确是两个刚出锅不久的馒头,伙计止不住地问道:“可,可是核桃呢?”
这男人一边嚼着馒头,一边说道:“我变没了核桃,塞进去两个馒头。我算不算做到了呢?”
伙计看着两个空空如也的铜碗,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馒头,下巴已经掉了下来,看着这个男人,一句话都说不出。
突然有人喊道:“好!太绝了!”随即人群中如同炸了锅一样,赞叹声、喝彩声、叫绝声响成一片,甚至有按捺不住的,从人群中跳出来,跑到这个男人的身边,大叫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
有更多的人都跑了上来,将这个男人围住,有问他叫什么名字的、有问他是做什么的、有问他从哪里来的,顿时乱哄哄闹成一片,早把呆若木鸡的伙计挤到一边。
这个男人沉默不语,面色平静得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什么都没有看到一样,只是拿着竹盘,慢慢退到八仙桌边,把大铜碗扣在桌面上,用手一指,再把铜碗揭开,五个核桃正在碗下躺着。
这么多人挤在男人身边,就在眼皮子底下变出了核桃,虽说和陈国的表演有些不同,可精彩程度丝毫不亚于陈国,顿时叫好声又是一片。
男人冲人群抱了抱拳,一垂手提住了自己的大皮箱。
早有精明的伙计在这个男人变没了核桃、变出了馒头的时候就察觉到古怪,飞也似的跑入旺风楼向陈国通报。陈国急急忙忙赶到外面的时候,围观的众人已经将那个男人团团围住,乱成了一锅粥。陈国见木台上的男人眼生得很,他在天桥从小混到大,都绝对没有见过这么一号人物。
陈国没有贸然上前,却见刚才管事的伙计抱着衣服还傻呆呆地站在原地,快走过去骂道:“怎么回事?”
这个伙计才算是回过神来,手一抖,差点儿将衣服里的绿豆撒落。
伙计赶忙说道:“他,他使妖术!他把核桃变没了,塞进去两个馒头!”
陈国本来一张和气的脸上,眉头拧成了一团,骂道:“你胡说什么!”
伙计说道:“他们,他们都看到了!”
陈国骂道:“还发什么呆!把人都赶开,我要和他谈谈!”
众伙计这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地上前,分开人群,将那个男人围在中间,大声吆喝着:“大家散了,大家散了!我们另有安排!谢谢各位爷!谢谢各位!改日请见店外通告!”
好说歹说,人群才在一片唏嘘中渐渐散去,仍有不死心看热闹的,聚在一边指指点点。
陈国大大方方的,堆起满脸的笑容,快步走到那个男人身边,抱拳问好:“这位兄弟!恭喜恭喜!请教怎么称呼!”
男人淡淡一笑,说道:“我叫张贤。”
陈国哦了一声,说道:“张先生,幸会啊!我是这个旺风楼的掌柜,陈国。不知道张先生现在方便吗?请您到我的旺风楼中喝杯茶,认识认识,叙上一叙?”
张贤说道:“好!陈先生抬举了。”
陈国连连招呼,领着张贤向旺风楼侧门走去。有伙计上前要帮张贤提大皮箱,张贤婉言拒绝,说道:“不妨事,我自己提着就好,谢了。”
陈国将张贤领进旺风楼,绕到后院,推开一处僻静的房间,恭恭敬敬请张贤入内。张贤也没有客气,进了这间屋子。这间屋子倒是宽敞,各色古玩字画、红木的明式家具,布置得十分素雅,显出屋子的主人乃是个非常有品位的人。
陈国请张贤坐在屋中的一张象牙雕花圆桌边,吩咐伙计速速上茶,不要随便打扰。
陈国坐在张贤身边,笑道:“请问张先生,您从哪里来的?”
张贤说道:“四海为家,漂泊不定。”
陈国说道:“听您的口音,还真是天南海北的。不知张先生籍贯哪里?”
张贤说道:“无根之叶,父母早亡。”
陈国哦了一声,微微皱眉,还是笑道:“我听店里的伙计说了,张先生的戏法可厉害得很呢,好本事啊。张先生师出何人?”
张贤还是淡淡说道:“陈先生抬举了,我是喜好而已,属于自学成才。”
陈国真是纳了闷了,这个张贤从未见过,尽管看着风尘仆仆,衣衫褴褛,但言谈举止得体,举手投足之间都有一股子书香门第的气质,他闭口不谈自己的身世,难道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怕人知道了他的身份?
陈国乃是老江湖,油滑得很,呵呵一笑,说道:“张先生,你来北平,是寻亲呢还是办事?”
张贤说道:“谋生,想在天桥混碗饭吃。”
有伙计敲门进来,摆上香茶糕点,陈国打了个手势,伙计会意,快步退下,掩好了房门。
陈国客气一番,请张贤用茶,张贤点头谢过,却不动作。
陈国问道:“张先生,您来了几日了?找到谋生的法子了吗?”
张贤说道:“今日才到贵地,只想有个街角空地,让我变几个戏法,讨些赏钱。”
陈国说道:“这样啊!呵呵,张先生,尽管我没有亲眼见到,但听伙计的描述,你应该是破解了八仙取果戏法,还另起了新的变化,五十块大洋的赏钱,我马上给你,就是不知道张先生是否方便讲一讲门子?”
(注:门子,指魔术中的秘密、机关。)
张贤说道:“陈先生,我不要你的赏钱,我只是一时技痒,上前卖弄了一番,给大家图个乐子,并不是为了赏钱。我在这里略坐片刻,和陈先生认识一下,马上就走。”
陈国知道张贤肯定不愿说出门子,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赶忙装出一脸的诧异,惊道:“这怎么行!我陈国一向一言九鼎,你不要这些钱,就是瞧不起我了!”陈国说着就站起身来,向一侧的书房走去。
陈国看着大方,实际吝啬得很,而且对自己的戏法自视甚高,他对京津两地变戏法的人有多大本事都非常了解,甚至天桥一带有点儿手段的人,他都打过招呼,让他们看个热闹就行,本来可以顺顺利利地结束,万万没想到突然冒出个叫张贤的陌生人,让自己下不来台。五十大洋真要陈国拿出来,比割肉都疼,张贤要敢收下,只怕讨不到好。
张贤说道:“陈先生,请留步!”
陈国立即站住,转身问道:“张先生有什么事情?”
张贤说道:“陈先生可有一毛钱?”
陈国愣了一愣,说道:“这是有的。”说着从衣袋中摸出一毛钱的铜币,递了过来。
张贤接过,说道:“陈先生,我只要一毛钱即可!谢了!至于其他人问起来,还请陈先生保密,多多担待!”
张贤算是给陈国下了个台阶,陈国心中暗喜,想这个叫张贤还算有点眼力见儿,但嘴中还死撑面子,说道:“这怎么好!”
张贤说道:“就这样吧!这一毛钱我就收了。”
张贤手中一晃,再张开手,那枚铜币已经不见。
陈国是个变戏法的高手,一看张贤的身手、架势,可谓是内行看门道,一眼便知张贤的手段绝对不简单,竟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变没了铜币,还看不出任何破绽。
陈国眼睛一亮,笑意更浓,走过来坐在张贤身边,说道:“张先生,我这个旺风楼你刚来此地,可能还没有听说,算得上是天桥一带数一数二的杂耍园子,不少京津两地的名角都来小店献艺。张先生若不嫌弃,可否在我这里试演一两场,费用嘛,看张先生的意思。这可比在撂地强多了!”
(注:撂地,艺人在天桥卖艺,通常是露天设场,习称“撂地”)
张贤轻轻笑道:“陈先生还是客气了,我是个变戏法的,实在无法和说书、吹唱、耍技艺的相比,中华戏法尽管博大精深,但也是逐渐式微,远远不复唐宋时期的鼎盛,老三样大家看都看得烦了,许多人都能说出变化的缘由,已无乐趣。陈先生的八仙取果戏法,倒是新鲜得很,若能多出几个像陈先生这样的,勇于创新的魔术师,中华古戏法有望!”
陈国一听,嗯了一声,说道:“魔术师?这是洋人对变戏法的称呼吧,近些年才刚刚听到这个词。”
张贤点了点头,说道:“是的。”说着站起身来:“陈先生,多有打扰,我告辞了!”
陈国赶忙站起,还要阻止住张贤的离去,但与张贤对视了一眼,张贤眼神中透出了一股子拒绝不得的气势,竟一下子说不出什么,只好说道:“张先生,我送你,请请。”
陈国送张贤出了旺风楼,张贤请陈国留步,独自一人提着大皮箱离去。
陈国看着张贤的背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悦,摇了摇头,就要回去。
一个伙计急急忙忙冲过来,差点儿和陈国撞了个满怀。
陈国骂道:“二毛子!急急忙忙跑什么!赶着去死啊!”
这个叫二毛子的伙计忙道:“陈掌柜,段爷府上的刘管家叫你过去,他、他脸色不太好啊。”
陈国一愣,顿时一脸的紧张,赶忙说道:“怎么回事?”
二毛子正要回话,陈国已经骂道:“边走边说!前面带路!快!”
陈国和二毛子赶到旺风楼二楼最大最豪华的雅间梅景园,外面站着两个彪形大汉,他们见是陈国来了,并不给什么好脸,骂道:“进去!”
陈国连声答应,弓着腰,小心翼翼地撩帘而入。
这雅间在旺风楼二楼正中,可以居高临下直见戏台,端的是个上好场所。
雅间里摆着一张红木圆桌,上面摆满了瓜果香茶精美小点心,有一男二女并未坐在桌边,而是坐在三张高背软椅上,背对着陈国,面向戏台。
坐在最旁边的一个男人,穿着丝绸长袍,头发梳得整齐,跷着二郎腿,一只锃亮的皮鞋不住地上下颤动。这男人身边一个穿着艳丽旗袍的女人,看着似乎不到三十岁的年纪,打扮得倒是美艳,可就是显得俗气得很,正拿着一颗葡萄要往嘴里送。
这女人见陈国来了,给陈国丢了个冷眼,看得出没把陈国当回事,这女子哼道:“陈老板,忙什么呢?怎么才来啊。”
陈国赶忙上前一步,他对着一男二女都熟悉得很,毕恭毕敬地叫道:“二太太,三太太,刘管家,我来迟了,来迟了,见谅!见谅!”
坐在旁边的男人,就是段士章府上的刘管家,说起段士章这个人,可是北平城里上可通天下可入地的人物,段士章咳嗽一声,何止北平,京、津、冀三地都要抖上几抖。这屋子里坐着的两个女人,就是他的二房和三房,吃葡萄的年轻女子,乃是三太太,名叫陈紫烟,十来岁的时候就当了婊子卖身,结果红得发紫,终于攀上了段士章这高枝。二太太倒是大家闺秀,满族正黄旗,大清朝覆灭之后,家族就破败了,改名叫王怡婷,段士章觉得她长得端庄秀丽,血统高贵,八字又能旺夫,便娶了她做第二房太太。
刘管家没有起身,只是转过头似笑非笑地说道:“陈老板啊,坐吧。”
陈国忙道:“不敢,不敢,我站着就是,刘管爷、二位太太有什么吩咐。”
刘管家放下二郎腿,站起身来说道:“二位太太,我和陈老板聊两句,马上就好。”
二太太、三太太应了声,也没想过多地搭理他们。
刘管家从一侧转身走出,他的模样长得倒是平常,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白面无须、五官四平八稳,三十多岁的年纪,算是一张熟人脸。只是他一睁眼,却显得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尽管他脸上不见喜怒之色,却又一股子狡诈市侩之气从眉目间投出,一看那气势就知道此人极不简单,若在清代,这架势不是黑帮头子就是大权在握之人。
刘管家走了两步,坐在桌边,见陈国还站着不动,说道:“陈老板,坐吧,我都是熟客了,还客气什么?”
陈国应道:“刘管爷坐,刘管爷坐,我站着习惯了。”
刘管家捡起桌上的一颗樱桃,放入嘴中,哼了声:“坐吧!让你坐你就坐下。”
陈国冷汗直冒,连声称是,刘管家越是这样说话,陈国越是担心。陈国小心翼翼地坐在一边,却不敢坐实了,屁股只沾着半个凳子。
这个刘管家,看着贵气得很,可刚才简单的两句话,却有一股子匪气蛮横的劲头隐含其中。陈国清楚得很,这个刘管家的主子段士章,在京津冀三地,黑白通吃,既是官商政客,又是大流氓头子,甚至能够调动十万人左右的部队为他卖命,他要想当北洋政府的总统,也不是当不了的。但段士章这个人不喜欢太张扬,身处暗处反倒可以自由自在,能由着性子做事,逍遥自在,许多杂事都由刘管家出面处理。
陈国哪敢得罪刘管家,刘管家拔一根毫毛下来,都能压死自己,心中提着十万个小心,坐在椅子上,猜测刘管家到底要说什么。
刘管家吐出樱桃核,咳嗽一声,说道:“陈老板啊。”
“在!在!”
“我叫你来,倒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你这个旺风楼,杂耍的花样是不少,我每次来都没见到重样的,二太太、三太太也挺喜欢你这里的,北平城里能比得上你的,也还没有。可是……”
陈国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里,刷的一下,额头豆大的冷汗滚下。
“可是你这里,戏法怎么总是那几样呢?老是九连环、仙人栽豆、古彩戏、变鸟变水缸这些,看都看得烦了!你说今天有新鲜的,我看还是换汤不换药啊!”
“刘管家!刘管爷!实在对不住,最近这几十年,变戏法这行当衰败得厉害,好多古戏法都没人会了,我派了很多人全国打探,现在还都没有找到能入了段爷法眼的。”
“哦?你不是说能找到会七圣法的吗?杀人复活有意思!结果是没找到啊?”
“刘管爷!刘管爷!您误会,您误会了,上次是南方小道消息,说湖南衡阳一带有人会,我上个月就派人去找了,结果那个人是个骗子,根本就不会,纯粹是骗小孩子的把戏,他自己胡吹说是七圣法,是谣传,是谣传。”
“哦……那可惜啊。”
“刘管爷!您放心,我一定给您找来又新鲜又刺激的戏法,您再宽限我一些日子。”
刘管家重重嗯了一声。
陈国吓得从椅子上一跳而起,如同捣蒜一般鞠躬,就差没跪下磕响头了,陈国哀声道:“刘管爷,您千万别生气,我豁出这条小命,也一定让您满意。”
刘管爷说道:“陈老板,算了算了,我知道你尽力了,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这还不都是为了段士章段老爷!知道你全国各地找人开销也大,这个拿去,贴补一下。”刘管家说着,从袖口中摸出一个绿幽幽的直冒绿光的玉扳指,丢在桌上,这东西陈国一看就知道,至少值二两金子。
陈国急道:“刘管爷!这怎么好!求您拿回去。”
刘管爷根本就不再看陈国,站起身客客气气地对二太太、三太太说道:“二太太、三太太,咱们出来的时间差不多了,你们看是不是该回去了?”
陈国只好上前,将玉扳指收下,陈国明白,这可不算赏钱,这种成色的玉扳指,乃是死人戴过的东西,盗墓盗出来的,是给他的催命符,意思是说你办不到,就等着死吧。
三太太陈紫烟骂道:“回去什么!我还没玩够呢!”
二太太王怡婷拉了拉三太太,说道:“回去吧回去吧,回去晚了老爷要骂人的。”
三太太想了想,无可奈何地站起,对刘管家说道:“走吧走吧,催催,你就知道催!烦死了!”
刘管家满脸堆着笑,赶忙给二太太、三太太拿来外套,伺候着她们穿上。
三太太眼睛一直看着桌上的玉扳指,酸溜溜地自言自语道:“老爷啊,那个叫柳荫的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为她这么费心,还亲自操持着,破费这么多,就为了给她找戏法看啊?”
刘管家笑了一声,说道:“三太太,这话你可不能当着老爷的面讲啊!老爷会生气的!”
三太太不依不饶地说道:“柳荫不就是会变点儿戏法,是个冷美人吗?老爷怎么就喜欢她,都好几年了……”
二太太拉了拉三太太,说道:“妹子,别说了,这里还有外人。”
刘管家也说道:“是啊是啊,二太太、三太太咱们走吧。”
三太太哼了一声,扭着身子,向门外走去。
陈国赶忙上前相送。
三人一言不发,从侧门快步出了旺风楼,已有两部黑色轿车飞快地从街角驶来,候在门口。
刘管家请两位太太登上轿车,转身对陈国说道:“回去吧回去吧!”
“是!是!二位太太、刘管爷请慢走。”陈国点头哈腰地说道。
“记得去找新鲜的戏法来啊!别等到段爷生气,那可就麻烦了!”刘管家哼了哼,拍了拍陈国的肩膀,上了另一辆轿车。
陈国目送着这两辆轿车离去,这才长长喘了一口气,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伙计二毛子赶过来,凑到陈国身边,远远望了眼,说道:“陈掌柜的,怎么样啊?”
陈国摆了摆手,说道:“没事没事,还是新戏法的事情,妈妈的,真是头疼。”
陈国转身就走,走了几步突然站住,对二毛子喝道:“过来!”
二毛子赶忙凑过去,陈国压低了声音说道:“你,你给我盯住那个叫张贤的,看看他有些什么花样!”
“是!是!”二毛子连声应道。
陈国用手指点了点二毛子的脑袋,说道:“给我精明点儿!别让他注意到你。”
陈国走后,一个和二毛子相好的伙计偷偷摸摸赶过来,把二毛子拉到一边,问道:“二毛哥,那个段爷怎么会对变戏法这么感兴趣,我记得去年还不是这样啊。”
二毛子张望一番,低声说道:“潘子,我跟你说,你可千万不能再告诉别人啊。”
“二毛哥,你还不信我?”
“你记不记得,今年正月十八,段大爷带着他第六房太太,好像叫柳荫,柳太太来了一次,据说这个柳太太自从嫁给了段爷以后,从来就没笑过,但这个柳太太似乎很喜欢戏法,刚好那天我们陈掌柜亲自上台演八仙取果戏法,结果柳太太那天终于笑了一次,段爷就开心了,赏了多少银子,从此以后,段爷就隔三岔五带着柳太太过来看戏法。”
“这不是好事吗?”
“好什么啊,这个柳太太挑剔得很,眼界高,看遍了我们这里的戏法后,就不来了,段爷拿柳太太好像没什么办法,于是让刘管家逼着陈掌柜,让他找新鲜的戏法来,陈掌柜自然就去找啊,最初是找到的几个戏法,可每次报信到段爷府上,说大概是个什么花样,吹得神乎其神,柳太太一听就没兴趣,还是不来,可把陈掌柜急的!要是得罪了段爷,段爷一句话下来,咱们这个旺风楼就等着关门大吉吧,陈掌柜没准小命都不保。”
“感情根上是这么个事情啊。他娘的咧,段士章段爷,就算是仙女下凡,他都能弄到,怎么对一个姨太太这么在意?那个柳太太是长得漂亮极了,却是个冷美人,摸一把说不定都冻着了手!屋子一黑,脱光了也不就那样!如果是我,觉得还不如落子馆的小婊子玩得痛快呢!”
“你懂个屁!这叫情调,情调你懂吗?你他妈的就是只发春的公狗,以为只要裤裆里高兴了,什么都成啊!俗话说得好,一物降一物,段爷说不定就迷柳太太那股子冷冰冰的劲,妈的,说了你也不懂,滚滚滚,晚上找你的小婊子去,懒得和你掰扯。”二毛子说完,就要离开。
潘子抓了抓头,一脸傻笑,并不生气。他们这些人,地道的京油子,平日里就贫嘴惯了,潘子根本就不当二毛子在骂人。
二毛子转念一想,一回身又抓住潘子,低声道:“潘子,这事你要是再和别人说,传了开去,咱们俩可都要玩完,这不是吓唬你的啊,你哥哥我是憋的时间太久了,这才告诉你的。”
“二毛哥,打死我,我都不说!你放心好了!”
“行,你可记住了啊,我现在出去有点儿事要办,你给我盯好了那帮子大茶壶,别让他们偷懒,怠慢了客人。”
“放心吧您嘞!”
二毛子收拾了一下,换了身衣服,出了旺风楼,向着张贤离开的方向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