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梦·百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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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我与天底下的所有母亲一样,深爱着我的孩子。虽然他淘气,顽皮,爱揪我的头发,可我依然爱他。念城,他有着与墨衍一样的脸庞,那双眸子里的倔强如出一辙。他是幸福的,他就像我小时候那样,被捧在手心中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宠爱着。可他又是懂事的,懂得用他孱弱的身躯去阻挡我面前的危险,懂得在我最脆弱的时候紧握住我的手,默默地陪伴我。这就是我的孩子,我的全部。

我的母亲为我倾心安排了一切,而我为了念城默默地忍受一切。我们都没有错,我们都是母亲,为了爱护自己的孩子而努力。可这种努力却深深地伤害了我,伤害了她,伤害了我的孩儿。

那时候,我从未想过会回大禹,我相信母亲是爱我的,她应该懂我需要的是什么。可是当大禹铁骑由皇帝亲领而来时,我崩溃了,我亦才彻底地明白,母亲的爱是专权的,而哲的爱,亦痴狂得令我心疼,他为了我八年未娶妻。

八年呵,八年来的漫长岁月,他在孤独寂寞中思念。一个人静静地守在夜里,沉默,将自己完全封闭起来。他不爱,不愿再爱,只是默默地守着当初他许下的承诺。他会等我回来,在那片玉兰树下,等我。

哲,我又怎能再面对他?是他与母亲夺取了我的一切,可我却不能恨他,无法恨他。我只觉得愧疚,怕看到他那双十九岁时的眸子,怕看到他沉默时的淡然,与那种深入到骨子里的疼痛。他对我说,“淮阳,无论如何,哲会永远都会扶着你,哲永远是你的哲,哲哥哥……”

我心酸得落泪,他没有变,可我变了。我亦不再是那个十六岁时的淮阳,我已经长大了,可与他之间的爱恨纠葛令我难过,仿若中了蛊毒般,欲罢不能,欲爱不能。斩,会流血流泪;不斩,亦会如此。

公禹一百九十一年,葛尔伐人偷袭念城,欲嫁祸给大禹。我拚死抵挡,挨了三刀,险些丧命。那是我第二次用生命去捍卫自己的孩子。墨衍一怒之下挥军北上,竟只用了一日的时间便血洗葛尔伐,彻底地毁灭了那个专以偷袭为计谋的国家。他的愤怒燃烧了整个墨尔默。是的,墨尔默的男儿爱女人,爱子女,爱自己的亲人。

我记得,在那晦暗倒霉的半个多月里,才三岁的念城竟出奇地懂事。他每天都会守着我,用他稚嫩的声音呼唤我,告诉我他会很懂事,很听话,再也不惹我生气了。那一刻,我笑了,爱怜地将他拥进怀里,虽然伤口疼得我龇牙咧嘴。

同年,太夫人在梦中逝世,墨尔默举国哀丧。

我的一生中,敬畏两个女人,一个是宫慈,一个是太夫人。她们虽是女人,可她们身上的品格却令我深深地折服。

宫慈,我崇敬她,不因为她是我的母亲,也不因为她的政治手段,而是她骨子里的坚韧与那种内在的霸气。她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似乎永远都不会觉得疲倦。从她的身上我看到了母亲的伟大,亦看到了一个女人的坚韧不屈与巾帼不让须眉的睿智。

而太夫人与母亲完全不同,她没有母亲的张扬,而是更懂得将自己隐藏在光华的背后,用她的智慧运筹帷幄。她身上所散发出的淡然与那种与世无争般的睿智令人钦佩。

母亲,她用她的绝代风华昭示天下;太夫人,用她的品格与内涵征服了墨尔默;而我,将用我的反叛去征服大禹,征服天下人。这是我一生中,最惨淡却又光芒四射的悲哀。

墨尔默一统葛尔伐令大禹惶恐。这些年来的养精蓄锐已令大禹逐渐恢复了生机,宫慈已开始蠢蠢欲动,可清明哲却不这么认为,他劝阻了宫慈的冲动。

汝宁宫。

宫慈正与哲对弈。良久,一局下来,宫慈败了,惨败。她微微蹙眉道,“郡王为何要加以阻止?”

哲平静道,“因为淮阳母子。”

宫慈沉吟道,“何意?”

哲垂下眼睑,分析道,“墨尔默踏平葛尔伐的手段相信太后已经清楚,而今墨尔默正气焰高涨,倘若我大禹进犯,必定受挫。”顿了顿又道,“如此一来,定会令淮阳陷入两难,逼迫她亲自向大禹问罪。”

宫慈沉默不语。良久,幽幽道,“那郡王以为何时才是进犯的好时机?”

哲微微一笑,那张干净清俊的脸庞上隐匿着睿智,他淡淡道,“如今葛尔伐刚被墨尔默血洗,定当怨气难消,而墨尔默若要抚平葛尔伐的创伤,恐怕还得费些时日。”顿了顿又道,“一年后,便是攻灭墨尔默的大好时机。”

宫慈一怔,突然站起身来,细细掐算,如今是公禹一百九十一年末,沉吟道,“一年后?”

哲恭敬道,“到时得让皇上亲征,如此一来,定会令大禹兵士重振雄威,以增强他们的锐气。更者,出征那日还得头系白丝带,以祭奠先皇的在天之灵,而此举的目的便是激发所有兵士心中的士气,那种复仇的勇猛。”

宫慈不出声了,良久,不动声色道,“果然妙哉。”眼神闪烁,心道,果然深藏不露。

哲一脸平静之色,淡淡道,“哲深感惶恐。”暗道,这不正如你想?二人各怀鬼胎,暗自防范着对方的底线。

待离开汝宁宫后,哲便开始联络天摇,暗中命令他煽动葛尔伐的残余势力,使其拖住墨尔默,给他们找麻烦,落井下石。

隆冬,纷飞大雪,一片脆弱的银白。

一抹白影静静地伫立在风雪中,哲痴痴地望着那片玉兰树,陷入了沉思。雪,落在他的发丝上,脸上,肩上。直到许久之时,他突然伸手轻抚那玉兰树,指尖颤抖,眸子里一片苍凉萧瑟。他轻声呢喃,“六年,六年……”那张俊逸的脸庞上渲染着淡淡的哀伤。

良久,哲缓缓地转身,坐在雪地里,伸手抓起一把雪来,试图将它们捏成一个形状。可无论如何,他手中的雪很快就化了,很快,快得令人心寒。他怔怔地望着手中融化的雪水,眸子深邃而寂寞。

哲,他的抢夺,他的爱,就如同他的手。而我,便是他手中的雪,但雪终究会融化,从他的指缝中溜走。可他不甘心,固执地用双手去捧,可哲,你又能捧得住水么?

雪,越来越大。冷风,亦开始呼啸而来。哲的发丝在风雪中凌乱地飞舞,可他依旧固执地想要抓住那融化的雪水,一次又一次,直到他的手指被冻得通红。良久,他突然重重地倒在了雪地上,任那片脆弱的银白覆盖了他的身躯,任它们飘落到他的脸上,睫毛上,唇上,消逝在那双深邃而孤独的眸子里,无止境漆黑的深渊……

哲,他是寂寞的。更或许,他贪恋我,从小就习惯了我的依赖。从我出生开始,他就看着我长大,那种比亲情更浓郁的爱恋早已浸入了他的四肢百骸。那恬静躯壳下的痴狂爱恋充斥着可怕的爆发力,它们炙热地燃烧着。直到某一天,彻底地把我吞噬,缠绕在他编织的爱欲里,与他共同焚烧,融为一体。

公禹一百九十二年,墨尔默有些糟糕,葛尔伐的亡灵怨戾充斥着整个墨尔默,似要将它吞噬。各地暗藏的残余势力仿若洗刷不尽的幽灵般,时时刻刻都威胁着我们,而那半年的强压与专权令我彻底地改变了。

那时的我,已不再天真无邪,已不再鲁莽冲动,更不会任性。那半年来,我再一次学会了成长,再一次懂得了我要捍卫自己的亲人。我不能永远都躲在墨衍的羽翼下,悠闲惬意地享受着宠爱。

墨衍,我的丈夫,墨尔默的主宰者。他属于我,亦不属于我,他属于整个墨尔默,乃至每一个墨尔默人。而我,他唯一的妻子,我下定决心要成为另一个太夫人,一个默默支持着丈夫的女人,一个优秀的贤内助。

我的固执让墨衍有了新的认识,他望着我,捧起我的脸庞,温柔道,“淮阳,你的身体里,到底还隐藏着怎样的光芒?”

我望着他,笑了,是坚韧的微笑。我对他说,“因为我是宫慈的女儿,闵氏血族里最勇敢坚强的女人。”

墨衍欣慰地笑了,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渲染着深深的眷恋。他凝视我,轻吻我的额角,有感动,有欣喜,还有满足。可我的儿子不满足了,他跟我争风吃醋,他质问墨衍,“爹爹,你为何光亲娘亲,我呢?还有我……”

墨衍,他教会了我坚强。那半年来的内部镇压令我变得强悍,亦突然发现了权力的可怕。那时候,我告诉自己,我不能用权力去伤害我的亲人,绝不。

在短短的两个月内,我躲在墨衍的身后替他打理一切琐事。我虽大条,可一旦认真起来也会心细如尘。我不得不承认女人确实虚荣,墨衍小小的赞美就会令我更加卖力。而对于我的举动,他多少有些惊艳。他以为我只是一个被众人娇宠惯了的公主,然而我主事时的魄力令他吃惊。更或许我的骨子里天生就藏匿着那种魄力,只是我还未发觉而已,也没有机会让它展现出来。

那半年来的默默辅助令我变得更加成熟,脸上也平添出一种说不出的韵味。我清楚地明白那是一种叫做自信的东西。是的,我自信,是墨衍给了我那种自信。是他让我明白了我的价值是无限量的,我还有很多值得去挖掘的东西,亦是他的鼓励让我深刻地体会到,女人并非卑贱不如男人。

墨衍,他用自己的方式教会我成长。我感激,亦欣慰,为有这样一个丈夫而骄傲自豪。我们夫妻二人共同进退,共同鼓励对方。爱,亦在指尖深深纠结,缠绕。那时候,我所理解的爱情是相互扶持,相互依赖,相互理解,共存亡。我对墨衍说,“如果某天我们其中一人离去,那么我定会跟随。”

墨衍深深地凝视我,眼底泛起了一丝忧郁的温柔,与说不出的难过。他说,“爱其实还有另一种诠释,为了对方活下去,勇敢地活下去。”

是的,勇敢地活下去。直到现在我都还在回味这句话的含义。有时迷惘,有时痛心疾首,但我终归得继续走下去,坚强地走下去,哪怕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