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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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苏格拉底:他当之无愧呢。他这种人不知道,阿斯克勒比斯不把这种医道传给后代,并不是因为不知道或不熟悉,而是因为他懂得在有秩序的城邦里,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应尽的义务。人们没时间生病还没完没了地治病。我们在工人中间看到这种情况,会觉得很荒唐的,可是在有钱的人和所谓有福的人中看到这种情况,我们就能视若无睹了。

格劳孔:为什么会这样呢?

苏格拉底:如果一个木工生病了,医生会开药,把病呕吐出来,或者把病泻出来,或者用烧灼法或者动手术。但是,如果医生叫他长期疗养,没完没了地搞满头包包扎扎的那一套,他会立刻回答,说他没有工夫一天到晚想着病痛而放掉他的工作,这种日子没有意思。他会和医生再见,回家去干他原来的活儿去了。也许他身体变好了,依然照常工作生活;也许身体吃不消,扔掉烦恼死了算了。

格劳孔:这种人可以说是善于利用医道的。

苏格拉底:他有工作要做,如果做不了,他就不值得活下去,是不是这样呢?

格劳孔:显然是这样。

苏格拉底:可是如果一个人是有钱人,我们并不说他也有这种工作,如果不做他就不值得活下去了。

格劳孔:据我所知,不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哎呀!你有没有听到过福库利得斯说的话“吃饱饭以后(或译为“有了钱以后……”)应该讲道德”。

格劳孔:我觉得吃饱饭以前也应该讲道德。

苏格拉底:好,关于这一点我们不和他争吵。让我们先弄清这一点:有钱人(有钱人自然是“吃饱饭以后……”)要不要讲道德?如果不讲,活着有意思吗?如果让他们一天到晚当心身体,对他们遵从福库利得斯的劝告有没有妨碍?虽然对于专搞木工以及其他工艺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一大障碍。

格劳孔:的确,体育锻炼之后还过分担心身体(在《高尔吉亚》篇464B,医术被认为就是体操),那就是最大的妨碍了。

苏格拉底:这给家务管理、军事服役、上班办公带来了不少的麻烦。最糟糕的是任何学习、思考或沉思冥想都将变得困难。从早到晚老是疑心着头痛目眩、神经紧张,而且把这些都归于哲学研究,认为它是起因。这样的话,人就会老是觉得身上有地方不舒服,老是烦恼。这无疑会绊住学习、沉思这类的道德实践和锻炼。

格劳孔:当然是这样。

苏格拉底:那么,我们可以说阿斯克勒比斯早就知道这个道理了;对体质好生活习惯健康、只是有局部残疾的人,他教给他们这种方法,用药物或外科手术将病治好,让他们照常生活,是不妨碍公民尽义务的。至于内部有全身性严重疾病的人,他不想用规定饮食、用逐渐抽出或注入的方法来给他们治病,这样他们会生活得很痛苦,让他们后代的身体同样糟糕。如果病人的体质不合一般标准,他则认为不值得去医治,因为这种人对自己对国家都没什么用处。

格劳孔:照你说来,阿斯克勒比斯是一个很有政治头脑的人啊!

苏格拉底:显然是的。他的孩子们也是这样,在特洛伊战场上是好战士也是好医生,他们就是用上面我说的方法给病人治疗的。你知道吗?墨涅拉俄斯被潘达洛斯射了一箭,受了伤,他们(柏拉图引文有出入。《伊利亚特》Ⅳ218处说,是马卡昂给墨涅拉俄斯治的伤。因此,这两处都应该用“他”而不是用“他们”)吸出了淤血,敷上草药来缓解。他们同从前对欧律皮吕斯一样,没有给他规定饮食,他们以为体质好、生活俭朴的人受了伤,敷一层草药就够了,虽然偶尔也喝一种奶酒。但是对于那些先天病弱又无节制的人,他们觉得这样的人活着对自己和别人都没有什么用,他们的医道不是为了服务这些人的。即便这种人富过弥达斯(希腊神话中的佛里其亚国王。他贪财,曾祈求神明赐给他点物成金的法术),他们也不给他治疗。你还记得这些故事吗?

格劳孔:让你这么一说,阿斯克勒比斯的孩子真了不起呀!

苏格拉底:他们的确是这样。但是悲剧家们和诗人品达的说法和我们有分歧。他们说阿斯克勒比斯是阿波罗神的儿子,他去治疗一个富人,因为是受了贿赂,所以被闪电打死了。根据我们前面讲过的原则,我们不相信悲剧家和品达的说法。我们认为,如果他是神的儿子,他是不会贪心的,如果他贪心了,他就不是神的儿子。

格劳孔:目前为止你说得太对了。但是苏格拉底,我有一个问题,看你怎么回答?我们在城邦里要不要有好的医生?最好的医生是不是应当治疗过大多数的病人(天赋健全与否都包括)?同样,是不是最好的法官应该和各种各样的人都接触过呢?

苏格拉底:我们要好的医生和法官,这是肯定的。但是你知道我所谓“好的”是什么意思吗?

格劳孔:你告诉我,不然我不知道。

苏格拉底:好,我回答试试吧。我说你把两个不同的问题混在一起了。格劳孔:什么意思?

苏格拉底:如果一个医生从小就学医,而且接触过各种各样的病人,并且对各种疾病都有亲身的体会(假设他的体质不太好),那他确实可以成为极有本领的医生了。因为我觉得,他们并不是以身体来医治身体,如果是的话,我们就不应该让他们的身体有病或者病下去。他们是用心灵医治身体,如果原本心灵是坏的或者已经变坏了,那他就不能很好地治病了。

格劳孔:你说得很对。

苏格拉底:至于法官,朋友,那是以心治心。不能从小就与坏的心灵在一起,更不可能先去犯罪,掌握第一手资料和经验来利于快速地推断犯罪的过程,就好比医生诊断病人一样。相反,如果法官心灵确实美好公正,能做出正确的判断,那么他们年轻时就不应该与坏人坏事沾边,并且永远持续下去,不过这样的话,好人在年轻时就显得比较天真,容易受骗,因为他们心里不知道坏人其实是那样的。

格劳孔:他们确实有这样的经验。

苏格拉底:正因为这样,年轻人一定不会是一个好的法官,好的法官一定都是年纪大的人。他们年龄大了,通过学习知道了不正义是什么样子的。他们懂得不正义,并不是把它作为自己心灵里的东西来认识的,而是经过长久的观察,学会了把它当做别人心灵里的别人的东西来认识,而认识清楚不正义是多么大的一个邪恶仅仅是通过知识,而不是通过本人的体验。

格劳孔:这样的法官会被称为最高贵的法官。

苏格拉底:并且是一个好的法官。你问题的关键就在“好的”这两个字上,因为有好心灵的人是“好的”。而那种敏感多疑的狡诈的人,和那种自己干过许多坏事的人以及认为自己手段高明能瞒过别人的人,当他接触自己这类人时,他注视着自己心灵里的原型,便显得聪明能干,但他和好人或者老一辈的人接触时就会显得蠢笨了。因为,不该怀疑的他也怀疑。见了好人,因为心里没有好人的原型,所以他也不认识。可是,不论是他自己还是别人似乎都觉得他是一个聪明人,而绝非一个笨蛋,那是因为他遇到的坏人比好人多。格劳孔:的确这样。

苏格拉底:因此,好而明察秋毫的法官是后一种人,而不是前一种。因为邪恶不能理解德行和邪恶本身,但有天赋的德行通过教育能最终理解邪恶和德行本身。据我看来,这种好人才能做一个明察秋毫的好法官,而不是那些坏人。

格劳孔:我同意。

苏格拉底:那么,在城邦里,需不需要把我们说的那些医疗之术和司法之术制定为法律呢?对那些天赋健全的人来说,这两种法律对他们的身体和心灵都有好处,但对那些身体不健全的人,就让他们去死吧;那些心灵天赋邪恶且又不可救药的人,城邦就毫不姑息处之以死。

格劳孔:这样做对被处理者个人和城邦都是有好处的,这是已经被证明了的。

苏格拉底:这样,我们说的那些简单的音乐文艺教育被年轻人接受了,他们就能受到陶冶,养成节制的良好习惯,显然他们就能自己监督自己,不用打官司了。

格劳孔:是的。

苏格拉底:如果不是万不得已的话,受过音乐教育的青年,运用体育锻炼(如果他愿意的话),通过同样的苦练,他会变得根本不需要什么医术。格劳孔:我也是这样想的。

苏格拉底:再说,在不畏艰苦的锻炼中,他的主要目的不仅在于增加体力,还在于锻炼他心灵的激情部分。他同一般运动员不一样,一般运动员只注意饮食要规律,使他们有很大的力气、很健壮的臂膀罢了。

格劳孔:你说得太对了。

苏格拉底:因此,一些立法家把教育建立在音乐和体育上,他的目的并不是像我们想的那样,在于用音乐照顾心灵,用体育照顾身体。格劳孔,我这样说可以吗?

格劳孔:为什么不可以?

苏格拉底:他们规定音乐和体育的教育主要是为了心灵。

格劳孔:怎么会呢?

苏格拉底:如果一生专门搞体育而忽略音乐文艺的教育,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会怎样?反之,专搞音乐文艺而忽略体育运动又会有怎样的影响?格劳孔:你是说什么?

苏格拉底:我说的一种是野蛮与残暴,另一种是软弱与柔顺。

格劳孔:啊,很对。我注意过那些专搞体育锻炼的人一般都变得过于粗暴,那些专搞音乐文艺的人又会不免变得过度软弱。

苏格拉底:天性中的激情的确会导致野蛮;如果适当地加以训练就可能成为勇敢,如果过度了,就会变成严酷粗暴。

格劳孔:我也这样看。

苏格拉底:再说,人性中爱智部分有一种性质是温文,是不是这种性质过度发展便会变为过分软弱,如果培养适当的话就能变得温文而秩序井然?是不是这样?

格劳孔:的确是这样。

苏格拉底:但是我们说我们的护卫者需要两种品质都要具备。

格劳孔:他们应该这样。

苏格拉底:那这两种品质要彼此协调吗?

格劳孔:当然要。

苏格拉底:如果一个人这两种品质是协调的,那他的心灵就是既温文又勇敢的。

格劳孔:当然。

苏格拉底:这两种品质不协调的人便既怯懦又粗野。

格劳孔:的确是这样。

苏格拉底:好。假设一个人纵情于乐曲,醍醐灌顶似的,把耳朵当做漏斗,让各种曲调唱腔,甜的、软的、哭哭啼啼的(比如我刚才讲的)把它们注入心灵深处,如果他全部时间都在丝弦杂奏婉转的歌声中度过,初则激情部分(如果有的话),像铁似的由粗硬变得柔软,可以制成有用的器具了。倘若他着了魔似的这样继续下去,不能适可而止的话,他就开始融化了,液化了,分解了。结果他就会委靡不振,激情烟消云散而成为一个“软弱的战士”。(《伊利亚特》ⅩⅦ588)

格劳孔:极是。

苏格拉底:如果他的天性一开始就不刚强,那这种委靡不振的恶果很快就会显现出来。如果(都包括一个大前提:即,所有的时间都用在音乐文艺上一点都不搞体育锻炼)原本是一个刚强的人,那经过刺激,情绪就会变得不稳定,容易生气,也容易平静。结果就会成为一个喜欢吵架、爱发脾气、性情乖张的人。

格劳孔:确实是这样。

苏格拉底:再说,如果一个人专心致力于体育锻炼,胃口好食量大,又从来不学文艺和哲学,开始他会变得身强力壮,充满自信,整个人变得比原来更勇敢。你觉得他会这样吗?

格劳孔:他真的会这样的。

苏格拉底:不过,要是除了搞体育锻炼之外,没有别的心思了,害怕文艺,结果会怎么样呢?没尝过学习钻研的滋味,不懂得一点辩证推理,那他心灵里存在的爱智的火岂不是会变得暗淡微弱吗?心灵没有受到启发和教育,从没磨炼过自己的感觉接受能力,他会变得耳不聪目不明。不是吗?

格劳孔:确实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