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支离别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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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几天之后,我支支吾吾地跟妈妈说起高中毕业之后想去美国读大学的事。“干吗去美国?”她有点吃惊。“就是想去。”“要是你想出国读书,干吗不去法国?”“我又不会讲法语,而且……我喜欢西奥多·德莱赛和好莱坞电影。”我开始瞎找理由。“你从前跟我说喜欢皮埃尔·洛蒂和基耶斯洛夫斯基的。”“我现在更喜欢讲外星人的电影。”我随口回答,只因为突然想起来不久之前刚刚看过的《独立日》。讨论的结果是--我赢了。我是很倔的,而且他们也总是随我去,美其名曰:尊重我的选择。仅仅有几分钟,妈妈很难过我不能和她一起在巴黎过几年日子。我曾经非常向往那样的时光:她可以教我说法语,检查我的功课。我们一起在餐厅的露天座吃午饭,看文艺电影,去博物馆,逛商店,手挽着手,就好像她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一样。但是,因为周君彦,一切都不同了。而且,话又说回来了,妈妈也没有难过多久,就开始跟美国人商量我出国的事情。参考了我的学习成绩,咨询了办留学的专业人士之后,他们得出的结论是:我高三退学,去美国读一年寄宿制高中,这样毕业之后可以申请好一点的大学。

告诉我这个决定的时候,他们已经一并选好了学校,康涅狄格州乡下一所名叫达洛斯的私立中学。宣传册都拿来了,校园里有将近一百英亩的绿草和树林,从照片上看起来景色很美,距离纽约市以北大约两个半小时的车程。妈妈说:“林晰就在纽约,我可以拜托他照顾一下你。”“那个小白脸?看上去就不是好人。”我叫起来。“实际上是个好人。”我不以为然,拼命摇头。申请学校很简单,跟数学老师和英文老师要了两封吹吹拍拍的推荐信、托福成绩单、学校成绩单、自我介绍、父母介绍,美国老头儿帮我润色一番,另附上三百块美金的申请费。暑假刚刚开始,我就收到了达洛斯寄来的录取通知书。我拿去给周君彦看,他说:“这样也好,你今年九月份去,我明年暑假肯定也已经在那里了,还不到一年时间。”我有点犹豫,不舍得就这样一个人走了,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点头答应了。之后的那一整个暑假都是在游泳、填表格和准备签证面试当中度过的。说出来,可能很诡异,就是越白痴的人签证越容易。和我同一天面谈的有一个托福满分拿到伯克利全奖的大学老师,一个要去沃顿读MBA的五百强公司白领,两个人都是信心满满的,却都被毫不留情地拒掉了。

回过头来看,其实只有两件事是最最关键的,钱和移民倾向。就像我,十七岁,高中没毕业,完全没有在异乡独立生活的能力,未来的十个月里将要付给那所寄宿学校超过六万美金的学费和膳宿费,并全部由一个担任跨国企业高管的美国公民负担。总之,我是纯然作为一个消费者去美国的,他们包赚不赔。不过二十分钟时间,签证官低头写字,看都没怎么看我,心不在焉地说:“行了,你通过了。”八月底,周君彦陪我去拿了机票,给我买了一个书包、一只水壶做临别的礼物。快到傍晚的时候,我们从商店里出来,傍晚的空气潮湿闷热,东西向的马路尽头,失去光彩的橙红色太阳正在慢慢落下。他问我:“晚上去我家吃饭好不好?我爸妈听说你要去美国了,想看看你。”尽管不大愿意,我还是答应了。于是,那天晚上,我见到了伯父伯母的本尊。周君彦的爸爸个子不高,长相也不出众,看起来有种八面玲珑的和气。他妈妈倒是修长漂亮,显得挺年轻。相比之下,他长得更像他妈妈。客客气气地问了我一些个家里几个人几间房几头猪的问题之后,他妈妈对我说:“君君明年去了美国,你们可以互相照应啊。”他爸也在旁边附和:“上次老韩也说打算让他女儿毕业了出国哈。

要是她也去美国,你们又多个照应哈。”周君彦正低头吃饭,头也没抬问了一句:“什么老韩啊?”“就是英华锦新的那个韩新华啊,他女儿也是你们的同学嘛……”他放下筷子,打断他爸爸:“韩晓耕去哪儿关我什么事啊。再说美国地方大了,还能从洛杉矶照应到纽约去?”我偷偷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也正在看我脸色,就满不在乎地吐了吐舌头。上飞机的那天是九月十六日。在机场打包行李的时候,爸爸塞给我一张两千美元的汇票和五张二十块面额的绿色钞票,说是应急用的,然后看着我做伤感状。我最怕这样的场面,赶紧没正经地说:“怎么现在才掏出来啊?心疼的吧。”周君彦也来送行了,刚开始还是一副高高兴兴的样子,帮着打包箱子、推行李车。直到我进安检时候,回头看见他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我,脸上带着一种小孩子一样的失落的表情,我突然觉得难过极了。我经历过太多次这样的场面了,从前,我是送行的那个,走的那个是妈妈。最开始的几次是大哭大闹不让她走,后来渐渐习惯了,伤心地看着她走,再后来,就无所谓了。而那一天,这种早已陌生的离别的感觉再次涌上来,就好像活生生地撕掉了身上的一部分。一时间还没来得及觉得疼,但是感觉一切都不同了,只留下空洞,不能填满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