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肥肉
遇见小赫儿那个夏天一过,我们就该上学了。当时一直觉得上学没什么劲,我妈当老师当惯了,放暑假都闲不住,假期在家把什么都教给我们俩了。上课下课都觉得挺没劲,可要是现在再回想起来,上学的时光应该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就因为那些日子,我们才能遇见那帮真心真意的伙伴儿。后来,就再也没有过那么纯真的友情。
我们俩在一个学校一个班,从第一天开始我们就成了学校里有名的一对儿。李景赫又因为被老师当成女孩儿好好哭了一顿,我估计那回他哭得挺痛快,自从我们俩认识以后,他还没哭过这么厉害呢,当时我就怒发冲冠了。其实一开始我没太在意,毕竟是上学了,他哭一下就差不多行了,谁知道他哭得停不下来,一边哭一边往我身边蹭,还从手指头缝里偷偷拿眼睛瞟我。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真是败给这家伙。
我慢慢走到老师跟前,他又在后边拽着我衣服了,真该死!
“那个,老师啊,这家伙不是女孩儿。”
“啊?”那老师看得一愣一愣的,“对不起啊,老师没看清。那你是他哥哥吧?”
全场一片静寂,好吧,我承认我脾气爆,反正就是这么起了一股火,扯开嗓子就嚷起来了。
“你什么老师啊!看不出来他是男的就算了,他本来长得就不像。可是我哪点不像女孩儿啊!你什么眼神啊你!没法跟你这儿上课了!指不定把我教成什么样呢!”
我拖着李景赫就往学校外边跑,身后头抛下一大队人吓傻了一样愣呆呆地杵在原地不动,我估计他们是没见过这阵势,吓得大脑有点反应不过来,保不齐一会儿就该来了。这时候他倒不哭了,笑呵呵地跟在我后边。
“咱们去河边儿吧,去后海。那可好玩了,还有好多小鱼呢。”你还有脸乐呢?一会儿逮着指不定怎么罚咱俩呢,揍你一生活不能自理。
“去什么后海阿,我琢磨着咱俩跑不到门口就得被人揪回来,说不定一会儿还得罚站。”
我这边话音还没落,脖子后边就被人拽住了,紧接着被提起来夹在那个大个子的胳肢窝里,这些只不过是一瞬间发生的事儿。等我仔细看的时候,小赫儿也以这么狼狈的姿势成了俘虏。这个大个子就这么夹着我俩从全校人的视线里走过。
我满脸通红瞪着小赫儿,瞧你那倒霉德行,要不是你我能落到这地步吗。我一个劲地瞪他瞪他瞪他,一连瞪了好几眼,眼皮瞪得直抽筋儿,可他就跟压根儿没看见一样,咧着嘴冲我嘻嘻傻乐。
“你瞎乐什么啊?真是倒霉催的。”
“怎么啦,多好玩啊,我从来没被人这么夹着过。你爸夹过你吗?”
“没有,我爸就老把我往天上扔。”
“那你怎没摔死啊?”
“废话,摔死还行啦?我爸在底下接着我呢。”
“是吗?你爸多好啊,我爸从来就没陪我玩儿过,老忙。”他脸上的笑容突然隐去,脑袋一低,耷拉着不吭气儿啦。
“没事儿。赶明儿让我爸天天扔着你玩啊。”把你摔成大肉饼得了。
我们在人家胳膊底下自顾自地说话的时候,完全不知道这只是个开场,接下来我们还会遇到哪些人、碰见哪些事儿。后来的一切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被罚站、请家长、回到家被我妈揍得屁股开花——关于这种事,遭殃的一向只有我。
以及后来最著名的红石榴事件。
当时北京没几家是住楼房的,全是一水儿的四合院。整个北京城就是一个胡同挨着一个胡同连起来的,要是说起胡同,现在是有名的北京城一景,不过我们小时候可没人觉得那有多新鲜,俗话说北京“有名的胡同三千六,无名的胡同赛牛毛”。什么地儿还见不着胡同啊。那时候也没人研究它,胡同到底是怎么来的,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一道连一道一街挨一街的格局,这都是后来胡同开始慢慢消失以后被人发觉的。
我倒没仔细研究过,光听说“胡同儿”这个名字始自元大都,都说这是蒙语的发音,意思是“井”,过去的北京生活都挺依赖地下水,井的地位也算得上是相当的重要,有巷必有井,通常井叫什么名儿那条巷子也就叫什么名儿,所以“胡同”就这么叫开了。我见过的胡同两边院墙上长满爬山虎,有那么一棵石榴树就长在这么个院墙里头。从我们住的大院到学校,肯定要路过这家的院子,一到夏天那满树的红石榴招得人口水想不流都不行。不过谁也不敢动,这院里就住着个老头,听说没儿没女的,好像是打仗战死了,家里算个军烈属。其实军烈属没什么,一开始还挺让人关心的,毕竟孤独老头挺可怜,可谁知道这老头脾气特怪。一开始邻居大妈大婶的谁家做了好菜总想给他端点儿,不承想他连锅带瓢给别人扔出来,时间长了也就没人敢往他跟前靠了。所以小孩子哪怕是再馋也不敢打那石榴一丁点儿注意。
李景赫贪吃,他的馋和我的阎王脸是比肩齐名的。穿衣服一定的是有好几个大兜的,这样才能方便他随时都能掏得出零食来。花生瓜子、桃仁杏干,反正他来者不拒。那张小嘴就别想有一会儿闲着的工夫,哪怕上课也得抽个空含俩杏干。不知道老师因为这骂过他多少回,可人家“任你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末末了老师也就灰了心,任他上课吃得痛快。
可你说他馋就馋吧,安安静静吃你兜里那点就算了,还非就相上了老那谁家的红石榴。每天路过那儿都故意地慢慢走,嘴里含着手指头看一眼石榴树看一眼我,得,您可别看我,想让我偷石榴啊,没戏,我就是胆再肥也没肥到那个份上。我就怕我受不了那小可怜样儿,回回儿跟他一块儿路过那儿的时候,我就只能低着头“嘡嘡嘡”使劲往头里走,就怕他有一天截住我。
我还是那句话,“活该着”,我就是被他咬在嘴里的那块肥猪肉,不把我掰开喽揉碎喽再嚼吧嚼吧咽到肚子里打一个震天响的嗝儿,他这辈子都没法满意。
小赫儿馋那石榴树馋了差不多一年,终于有这么一天憋不住了。那天晚上放学,他没跟在我后边,反而颠颠地跟我前边蹦跶。我看架势就不太好,只能慢悠悠地在他身后边蹭,一边走一边琢磨着怎么能绕过去。可惜还没等我琢磨好就已然到了,李景赫“腾”一下窜到我面前,我一闭眼,心想,完了!这一劫我终究还是逃不过。再睁开眼就是他凑到跟前的圆脸盘儿,咧开大嘴嘻嘻地乐,生生把一对杏核大眼挤成了新月小眼。得,彻底完了。
“程筱,你看那石榴,多好看啊。”
“啊?在哪儿呢,我怎么从来就没见过啊?”我心里琢磨着装傻能装过去吗?
“你看你看,就在那儿呢。去年我就看见过,可好看了,通红。我觉得保证特甜,肯定还特多水。你想不想吃啊?”这就是他最厉害的地方,明明自己想疯了要干的事他偏不说,非得要勾着别人也上瘾了,欲罢不能了,由别人嘴里说出来那一句了,他才高兴地点点头,拍着手让你去干。至于结果,好的少不了他,歹的可就绝对见不着他。
“我……不太想吃。”
“你真的不想吃?那个肯定特好吃。你都没吃过几回石榴吧?”
这话确实,90年代初的中国社会和现在简直是天差地别,那时候吃一口水果都是挺奢侈的事,年年冬天快来的时候,就买大白菜。买不着别的菜啊。我们家一买就是一千斤,山似的堆在院子里,一冬天就琢磨着怎么吃白菜,可说也奇怪,我现在吃腻了必胜客却怎么也吃不腻大白菜。
“那个……我就吃过一回。还是让我爸压烂了的。”
“好吃吗?”
“好吃!它那汁粘糊糊的可甜了。”
“那你还想吃吗?”
“想吃。”我这么一说他笑得可就更灿烂了。
“那你看这个,那么大,哪怕就一个也够咱们吃好几天的了。”
“嗯。”我这口水开始“吧嗒吧嗒”往下掉了。
“那你去拿一个,拿了一个咱们就走,以后再也不拿了。”
“那好吧。”
我就这么掉进了他挖的坑里,还心甘情愿无怨无悔,我就说我是一善良单纯的好小孩儿。
“我告诉你啊,你看这根儿树杈,特粗,你上墙头以后就抱住它,摘一个红的就赶紧扔下来,我在底下接着,然后你麻利儿地下来,咱们就跑。准保发现不了。”
他就这么口吐豪言壮语,拍着小胸脯信誓旦旦的跟我保证了,可结果呢?
刚一动人家的树我就被老头发现了,别说这老头身体还挺好,“噌噌噌”没几步就逮着了我俩。老头的劲真大,抓得我肩膀火辣辣的,生疼。
“谁让你们来偷我家东西的啊?”
得,完蛋了吧?李景赫,我就是下地狱也饶不了你!我闭着嘴不说话,就想看看李景赫怎么耍赖。
“嘿,爷爷,这石榴树是自己种的吗?好多年了吧?”
“不是,我儿子小时候种的。”
“呀,我说呢,长这么好。您这树一年能结多少石榴啊?”
“十几二十个吧。你想怎么着啊?”这老头倒挺横。
“甜吗?”
李景赫,你就没出息吧你,都让人家逮着了,恐怕有今天没明天了,还惦记着石榴甜不甜呢。丢人,跟你一块儿没别的,就是丢人!
“废话,能不甜吗?”石榴老头挺不爱听。那是啊,说谁家种的石榴不甜谁能爱听啊?
“我有一回吃着一个石榴,特甜。我觉得您这个也该差不多吧?”
“我这肯定比你吃那个甜。”
“我才不信。”
他还敢撇嘴?才刚活多长时间啊,这就活够了?我一点一点从老头手里往出挣巴,俩人至少得活一个吧?
“你还敢撇嘴?你尝尝!”这老头伸手就抠出一个石榴籽,硬塞到他嘴里。
完了,老爷子上套了。
“甜不甜!”
“无光所咯拉亚博所。”
“你说什么?”老爷子急得直冒火。
小赫儿倒是一向的慢性子,笑着慢慢尝完了嘴里那点石榴,“噗噗噗”吐出一堆白籽,跟打机关枪似的,等到都吐干净了,这才抹了把嘴。
“我说我光说了那也不算啊,她还没吃呢。上回我们一块儿吃的。”
这老头子瞧瞧他再瞅瞅我,突然爆发一阵狂笑。
“你个小崽子!我愣是让你懵了一把!有意思有意思,来,拿着吧甭客气!”
说着变魔术一样拿出一兜石榴,塞进小赫儿手里。满是老茧的手用力拍打着我们俩的小肩膀,那劲儿叫一个大,没把我拍吐血真算是幸运。
我脑袋“嗡”的一下就大了一倍,反应半天都没反应过来,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要不是亲眼看见,谁能相信世界上能有这种事儿?
石榴爷爷其实挺有意思,要让我实事求是地说,比我爷爷还会讲故事。爷爷你可别生气,我不是说你讲得就不好,可是石榴爷爷他知道得太多了。
他说他参加过抗日战争,那时候我们还没出生。他说了日本人的皮靴是怎么踏碎了北京城的大马路,他讲到八路军是怎么一刀一刀砍入侵略者的胸膛,还说我们一定不能做叛徒。我想这就是我们接受到最早的爱国主义教育,虽说一点儿也不正规,可比起后来正经八百坐在大礼堂里头听报告和演讲的影响深刻得多了。我们就是这么知道了日本兵是残暴的,他们双眼是直愣愣的,可是他们的武器是先进的。